来自日本的老八路

2015-09-23 03:15徐静波
国际人才交流 2015年9期
关键词:八路军小林日本

文/徐静波

小林宽澄

小林宽澄,95岁。他是日本目前仅存的两位日本人八路军老战士之一,他的家住在东京都练马区的一个静谧的老住宅区里,天下着绵绵细雨,走进这条老街,特有一种怀旧的感觉。

这是一栋旧式的二层楼,门口种的月季花已经攀升到二楼的屋檐。因为事先知道我们去,老先生用红笔写了一张中文纸条:“热烈欢迎中国贵宾光临”,贴在门口的墙上。

摁了门铃,小林先生笑眯眯地来开门,连声说:“谢谢你们来看我。”那普通话也许长时间不说,有些生硬,但是很有胶东半岛的味道。老先生说:“我在山东当兵,在山东被俘,也是在山东参加了八路军。”

走进小林先生的家,才发现没处下脚。到处是杂物,也到处是书籍资料。一问,才知道老伴去世多年,儿子一家虽住在隔壁,但是他基本上是一个人过,自个儿买菜,自个儿烧菜洗衣服。

刚落座,老先生就拿出了自己珍藏的一枚枚军功章,他说:“当年回日本时,军功章都不能带来,这些都是后来补发的。”

我努力想象眼前的这位瘦小的老人穿上八路军军服的样子。可惜,当年的照片也都没能带来日本。他说:“那时没法子,组织上规定不能带这些东西回来。”

回忆起70多年前的往事,小林先生来了精神。从开始谈,到最后喝上一口自来水,他说了整整2个小时。

脱下袈裟,被征当兵

小林先生的老家在群马县,距离东京300多公里,坐火车得2个小时。因为祖上传下来一座寺庙,小林的爸爸是和尚,小林后来也成了和尚。

小林是在21岁时接到了参军的命令。“突然来了通知,村长拿来一张纸,说我必须马上参军。”小林说。

1939年6月,小林脱下袈裟,成了一名日军士兵。次年1月,小林随华北派遣军第十二军畈田部队,坐船在青岛登陆。

到青岛后,小林被编入“小林中队”,前往淄博参加新兵训练。没过几天,他先被大伙打了一顿。

“那时的新兵训练的一个传统做法,就是打人。我当时戴眼镜,班长说我一定是一个有文化、有思想的人,一定很傲慢,所以必须第一个挨打。于是,我被命令从队列中向前一步站出来,班长脱下皮鞋抽我的脸,我当场流血,但是不能叫,只能咬紧牙关。两天后,脸肿得不得了,小林队长遇见我,问我怎么了?我回答说,是摔了一跤。他其实知道是怎么回事,新兵总是要过这一关。”小林先生说完这一段话,还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过去这么多年,那一幕,他也许终身难忘。

但更难忘的,是第一次叫他杀人。有一次,他和班长中钵等几个人外出,迎面走来4个中国男人,班长下令叫小林上去练刺刀。“班长叫几个人上去抓了一个中国人,命令我上刺刀刺那中国人的胸膛。那中国人抓住了我的刺刀,我不敢刺下去。结果班长一上来,就把那个中国人踢倒在地,然后骑在他的身上,那刺刀直接插入了他的胸口。事后还若无其事地叫我们走了。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被刺死了。”

山东被俘,参加八路

小林被俘是在当兵一年半之后。他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是1941年6月7日。当时他驻扎在山东省牟平县。

一早就吹起了集合号,侦察兵回来报告说,附近的一个村里发现了一股八路军,大约有200人。“日本军队有一个坏毛病,一个星期不活动活动,就难受。所以,一听说有八路军,而且有这么多人,队长就下令去围剿,他想立功。当时调集了一个伪军大队,有200人。我们日本军是2个班,30人左右。每一次活动,伪军大队总是走在前面,我们跟在后面。其实,我很看不起他们,替日本人打自己的同胞兄弟,很没有骨气。”小林先生开始讲述自己被俘的故事。

赶到一个村庄时,是早上8点多钟,没有发现八路军的踪影。于是这些日本兵和伪军跑到农民家里吃早饭。“刚端起饭碗,就有报告说,前方的山岗上发现人影。于是我们马上集合,朝山岗上赶过去。我当时是机枪手,扛着一挺机枪。但是,快赶到山岗时,发现中了埋伏,八路军冲下山来。大家打了一阵子,就开始撤。”

小林因为背的机枪重跑不快,于是他和另外一名战友一起与大部队岔开,往山的背后跑,结果遇到了一队迎面赶来的八路军。“那些八路军都会说一句日语,叫‘放下武器,八路军不杀俘虏’,但是我们是帝国军人,不能放下武器,因为武器是军人的生命。”小林先生说。

八路军围得越来越近,小林他们站的地方下面刚好有一个水塘。他的战友对他说:“我们去喝一口水吧。”小林回忆说:“我知道他说的意思,因为日本人死之前都要喝一口水。于是我们下到水塘边上,喝了一口水,他先开枪自杀了。我把机枪的枪眼对着自己的脑袋,结果去抠扳机时,机枪移了位,枪响后,我只削掉了一块头皮。”

当小林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担架上,他马上意识到自己没死成。

“当俘虏是多么可耻的事情啊,日本军人怎么可以当中国的俘虏呢?我当时要滚下担架,但是被八路军死死摁住,动不了。就这样,我被抬到了八路军胶东支队的一个司令部,我以为他们会杀我,但是,他们给我上药,把我关在一个小间里,派人看着我,我就这样成了八路军的俘虏。”小林说这话时,目光有些惆怅。

小林宽澄珍藏的一枚枚军功章,当时许多军功章都不能带回日本,这些都是后来补发的

青年小林宽澄(前排右一)

关在小房间里,八路军给他送去了一本书,叫《论社会主义》,放在他的床头。过几天,又给他换一本新书《论唯物论》。

“我开始很讨厌八路军的这种书,但是,后来关在房间里实在闷,我拿来翻了几页,是讲社会主义思想,讲唯物论的,我觉得有一定的道理,我同意书中的观点。但是,我很警惕,因为我是日本军人,不能接受这种思想。虽然我很顽固,但是中国同志还是很尊重我,没有把我当作罪犯,态度很友好。”小林说。

这样对峙了1个多月,小林的伤也好了。有一天,八路军胶东大队特工科长姜昆对小林说:“能否帮帮我的工作?”姜昆曾经留学东京大学,在日本生活了8年。“七七”卢沟桥事变后,他毅然回国参加了抗日战争。

“姜昆这位先生人很好,会讲一口流利的日语,有时会跟我聊日本生活的往事。但是他叫我替八路军帮忙,我心里受不了,我担心自己会成为一名卖国贼。姜昆没有特别勉强我,开导我说,日本发动的是侵略战争,是不人道的战争,应该一起来抵制这场侵略战争。他跟我讲了许多的道理,后来我想想,他说的也有道理,我们的这场战争确实不正义,后来我就下了决心,即使被日军暗杀,我也帮八路军做事。”小林就这样加入了八路军,成了一名八路军战士,并成为日本反战同盟的成员。

参加革命,成功入党

成为八路军战士后,小林干的第一件“革命工作”,就是去日本兵的炮楼前喊话。

那是一个夜晚,在武工队的陪伴下,小林来到一个日本兵的据点前,拿着铁皮做的喇叭向岗楼里喊话。刚开始时,岗楼里会传来“八格”的骂人的话,并发射迫击炮轰炸。“但我不怕,大不了光荣了。”小林说。武工队怕他受伤,要他撤下去,但是小林越喊越有劲,还唱起了日本民歌,唤起日本兵对家乡和亲人的思念,劝那些日本兵放下武器。“最后他们炮也不打了,静静地听我喊。”

小林的“叛变”引起了日军上层的恐慌,并悬赏捉拿他。为此,小林开始在八路军和武工队的掩护下,转战各个山村。他说:“有一次,为了把艾思奇先生的《唯物史观》翻译成日文做反战宣传资料,我躲在一个山洞里,村里的武工队长每天给我送饭,有时候还带来一点酒,我们就像亲兄弟一样,推杯换盏,真是战争中的世外桃源!”

抗战结束后,为了小林的安全,组织上没有让他随投降的日本兵一起回日本,还是让他留在了济南市政府外事处,帮助政府做遣返战俘和日侨的工作。解放战争爆发后,小林参加了解放军,继续从事反战工作。

小林先生摸着桌子上的军功章,说:“我当八路军、解放军整整十余年,也算是一个老兵了。”

1946年1月,担任反战同盟滨海支部支部长的小林宽澄先生因负责遣返日军工作,过度劳累加感冒,病倒了。一天晚上,山东军区政治部主任舒同突然来看望他,并给他带来了一篮鸡蛋和当时在山东省发行的3000元北海钱币。闲聊中,舒同问他:“小林同志,你愿不愿意入党啊?”小林忙问:“我是日本人,可以吗?”舒同说:“你是革命同志,完全可以申请入党,我来给你做入党介绍人。”

于是,在舒同的介绍下,山东省委批准小林加入中国共产党。

不过,很快遇到了问题,小林入党的事让中央组织部知道了。中组部发来一个通知,说外国人入党必须由中组部审批,山东省委批准的不算。

“我当时很难过,说我入的党不算数,要重新来。于是我重新写了一份申请书,递交给山东省委,由山东省委递交给中组部。中组部看了我的申请书和自传,还表扬我,说我的申请书写得很感人,中文水平也很好。于是就批准我入党了。”小林先生说。其实,那一份入党申请书,他整整写了三天。

舒同后来担任中共山东省委第一书记、陕西省委书记、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科学院副院长、中国书法家协会第一任主席。小林一直后悔的是:“没有向他讨一幅字。”为此,他后来去北京八宝山革命公墓祭奠老首长时,还念念不忘这件事:“要是有一幅字,我会把它挂在床头,就像他跟我在一起时一样。”

一晃到了1953年,小林已经33岁。由于他一直从事反战与策反工作,组织上为了便于他以后回国,调小林到内蒙古丰镇人民医院担任副院长。有一次,小林去沈阳出差,战友给他介绍了一位在四野工作的日本人女护士,并把她也调到丰镇人民医院工作,两人在医院里结了婚。

1954年,妻子生下了儿子。那一年,刚好是中国宪法颁布,小林给儿子取名“宪明”, 小名叫“友好”。第二年,夫人又怀上了闺女。虽然闺女最后是在日本出生的,但是为了纪念丰镇,小林给她取名叫“丰子”。对于他的一家来说,丰镇是第二故乡。

告别中国,回到日本

新中国成立后,有一批外国人在中国政府机构中工作,开始成为一个问题。

小林先生回忆说:“国际社会很关注这个问题,外国代表团来参观,我常常需要回避,不能露面。”

1955年12月,组织上决定让小林先生一家回国。那时候,也刚好是中国政府遣返残留日本人的时期,小林带着妻儿在天津踏上了回国的航程。

“我在中国已经生活工作15年了,我真的舍不得离开同志们。离开医院时,大家流着眼泪,我也哭。离开天津港时,我知道同志们在送我,但是,不能握手不能拥抱不能行一个军礼,只能默默地相互看一眼。”小林谈起自己离开中国时的心境,如是说。

回到日本后,小林先生在中国的真实身份很快被日本政府锁定。但是,没有逮捕他,而是将他列入了监控名单。

“我原来是一个和尚,家里还有寺院,信众们都欢迎我回老家,继承我父亲的事业继续当和尚。但是我是一个老八路,是一个共产党员,读了唯物论的书,世界观已经改变。所以,我说服了信众们,也说服了家族,离开老家群马县,来到了东京,我相信一定能够找到一份促进中日友好的工作。”小林先生说。

日中贸易协会找到了他,希望他参加日中友好翻译团的工作。这是小林回国后,从事的第一份与中国有关的工作。因为小林的中文实在太熟练,第二年,终于有一家大公司邀请他加盟,这一家公司那时叫“满铁汽船”,是当年日本政府在满洲(中国东北地区)建立的轮船公司,也是上世纪50年代仅有的几家有资格从事中日贸易的轮船公司之一。

轮船公司的总部位于东京车站前,小林先生在那里一直干到70多岁,公司才让他退休。

离开轮船公司后,小林没有闲着,他后来担任了日本八路军新四军老战士会的会长,这个组织的标准名称叫“椰子会”,“椰子”在日文读音中,与“八”、“四”两个数字有关,很智慧地代表了八路军和新四军。

老伴是4年前走的,小林先生一直把老伴的照片放在床头,他说“我们是革命战友”。没了女人的家,简直快成了垃圾堆。小林先生什么都不舍得扔,包括那台老旧的电脑,时不时的还打开,敲下键盘写一点回忆文章。

门口有一辆自行车,95岁的老先生平时还自己骑车去超市买东西。陪同我前去采访的“椰子会”小林阳吉事务局长关照他:“你最近就不要骑自行车了,摔倒了去不成北京了。”原来,小林先生已经接到了中国政府邀请他出席9月3日抗战胜利70周年大阅兵的邀请,他将作为唯一一位日本人八路军老战士出席这一盛典。

夫人的遗像,一直放在小林先生的床头

猜你喜欢
八路军小林日本
更 正 声 明
日本元旦是新年
我想跟小林一样——读《大林和小林》有感
探寻日本
为梦孤独
高考前与高考后
《黄金时代》日本版
别来无恙
八路军风采录
八路军新四军的苏北整编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