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流涌动的激情和诗意

2015-09-21 12:26刘波
江河文学 2015年4期
关键词:吉尔伯特向阳诗人

刘波

要谈论柳向阳,相对于其他一些诗人来说,更富有挑战性和进入的难度,倒不是因为他是诗歌原创与诗歌翻译上的双枪手,而是在于他这个人本身所具有的精神高度。古今中外之书,他皆涉猎,这种阅读的广博让他获得了宽广的视野,对于有着浓郁知识分子气质的柳向阳来说,这也是再好不过的一种状态了。可是,他并没有满足于在纯粹的阅读里寻找乐趣,而自我创造则成为了他阅读上的延伸,它们共同构成了柳向阳诗歌翻译和创作生涯的一个精神之域。

从这个角度来评价柳向阳,可能仍然显得太过宽泛,只是他在创作上不断地收紧自己,缩小范围,这与他在阅读上的宽广形成了一种反差:一面是在无限扩大,另一面是在尽可能缩小,这种状态会让一个人变得更具创造活力。在我看来,柳向阳首先是一个诗人,才是一个诗歌翻译家。诗歌写作的训练为他从事翻译提供了技艺上的胆识,同时也给他带来了语言和思想交融的底气,而且这两者在柳向阳身上是相互作用、相互影响的。这些和他的广博阅读又一起丰富了他作为诗人的人生经历,他甘于宁静生活与写作的理想,在当下这个追求“有用”的功利时代,确属难能可贵。因此,评论家沈奇在见到柳向阳后,几次提及他对“柳公子”的印象,他的不合时宜,他的多思姿态。

柳向阳为更多读者所熟知,很大程度上是因他的诗歌翻译作品。但与那些广撒网的诗歌翻译家不一样的是,柳向阳只是专注于两位美国当代诗人的翻译,一位是杰克·吉尔伯特,另一位是女诗人露易丝·格丽克,两位有着自己独特风格的诗人,也从某种程度上成就了柳向阳的翻译。这些年来,他集中力量投入到对这两位诗人的中文翻译中,并于2012年底出版了杰克·吉尔伯特的中文翻译诗集《拒绝天堂》,朵渔在读过这本诗集后,认为这是当年度最好的翻译诗集,因为每年出版的翻译诗集并不算少,可见朵渔的评价之高。当然,这样的评价也并非出于“点赞”的友情,而是因为他译出了吉尔伯特诗歌中的神髓。“黄昏与大海如此这般。那只猫/从两块地以外横穿葡萄园。/如此安静,我能听到甘蔗林里/空气的声音。金黄的麦子暗了下来。/光亮从海湾离去,热气消散。/他们在另一个农场还没有点亮灯,/而我突然间感到孤独。让人吃惊。/但空气安静,热气又回,/我感到我又好了。”(《幸免于难》)吉尔伯特是一个浪子,有着布考斯基的叛逆,他们的共同之点在于,两人都反对诗歌的过分修辞,也即是我们常提到的华丽文采,他们的写作皆忠于自己的内心,以最真实、朴素的语言呈现眼中所见和心中所想。而柳向阳的翻译,也忠实于吉尔伯特的这种诗风,在汉语中为他树立起了一个简洁诗人的形象。我们说,翻译讲求信达雅,首先信是基础,这是不可动摇的,有些人翻译了多位外国诗人的作品,而给我们的印象就是他似乎在翻译一个诗人,将曼德尔斯塔姆也翻译成了布考斯基的味道,这种典型的“误译”,并不在于他没有掌握基本的翻译技巧,而在于他没有理解他所翻译的诗人诗作本身。任何一个经典诗人都是有其独特个人气质的,而如何在翻译中不丢失掉他的这种气质,是对翻译家最高的要求和严格的考验。柳向阳的翻译就在竭力做到此点,无论是杰克·吉尔伯特,还是露易丝·格丽克,他都是在对他们作全面了解的前提下,才会下笔。这也是他这些年只选两位诗人翻译的原因,他要对得起诗人的创作,同时更要对自己的翻译负责。

当下,不负责的翻译太多了,大家都丧失了精益求精的态度,随便可以拿来就译,显得简单粗暴,最后就可能导致,翻译了很多诗人,也像是翻译了一个,给人审美疲劳之感。柳向阳所遵循的翻译中的信达雅之准则,已在这些年的实践中成为了他的自觉,那些广博的阅读训练也给他提供了更宽的通道和更高的眼界。翻译诗歌的魅力,不仅源于诗人本身的特质,而且也在于翻译者的再创造,尤其是翻译外国诗歌如何为中国读者所接受,且还不失韵味与诗性,这是有难度的。柳向阳一直在挑战这个难度,试图在信和达的基础上作更精准的超越。诗意的呈现,有时就是一种飞翔之感的敞开,汉语原创诗歌如此,翻译诗歌同样有这样的境界和风度。柳向阳在翻译女诗人露易丝·格丽克的过程中,就与杰克·吉尔伯特那种内敛的激情呈现不一样,他试图译出女诗人那种敏感的倾诉之意,有时是张扬的激情,有时又变成内敛的祷告。“这儿是世间吗?那么/我不属于这里。//你是谁?在亮灯的窗里,/此刻掩映在那棵绵毛荚蒾树/枝叶摇曳的阴影里。/你能存活吗,在我活不过/第一个夏天的地方?//整夜,那棵树细长的枝条/在明亮的窗边摆动,沙沙作响。/请给我解释我的生命,你啊不露痕迹者,//虽然我在夜里向你大声呼唤:/我不像你那样,我只有/把我的身体当作嗓音;我不能/消失于沉默——//而在寒冷的早晨/在阴郁的地面上空/我的嗓音回声飘散,/洁白渐渐被吸入黑暗//仿佛你终于在制造一个迹象/让我相信你也无法在这儿存活//或向我显示你不是我所呼唤的光/而是它背后的漆黑。”(《白玫瑰》)格丽克的诗在抽象与具象之间自由转换,既富有玄学色彩,又不乏日常经验的流露,这对于柳向阳的翻译来说,就是要在抽象与具象之间找到切换的秘密钥匙,他于细节展现中见真情,而在诗的升华上又通向了某种无限之意。这肯定不是单纯的文字能力所可以解决的,它要求翻译者必须入情入理且入心,方可真正进入诗歌文本的内部,还原当时诗人创作时的心境变化。

格丽克写过两组非常独特的诗,一组题目皆为《晨祷》,还有一组为《晚祷》,虽然标题相同,但都有着各自微妙的感受呈现,隐秘、沉潜,在宗教和日常信仰里捕捉对人生的体认。我很喜欢这两组诗中已翻译成汉语的几首,诗人虽然在记录,但又有着沉思和辩护的味道。“你想知道我怎样打发时间?/我走过前草坪,假装/正在拔草。你应该知道/我根本不是在拔草,我跪着,从花圃/扯着几丛三叶草:事实上/我在寻找勇气,寻找/我的生活将要改变的某种证据,虽然/耗时无尽,检查着/每一丛,找那片象征的/叶子,而夏天很快就将结束,已经/草木摇落,总是那些病树/首先开始,那些垂死的/变得灿烂金黄,而几只深色的鸟在表演/宵禁的音乐。你想看我的手?/此刻空空如在第一个音符边。/或者总是想/延续而没有标记?”(《晨祷》)诗人在向谁祷告?那个对象是上帝,还是有具体所指,我们不得而知,但阅读和理解中一定有冥冥中的那个接受倾诉的人存在,诗人在想象的发挥中罗列着不同的意象,它们组合、变幻,成为诗人无尽的困惑,同时也给我们带来了交流的神秘感。诗人希望找到出口,但生活始终像个迷宫,我们只能在现实的缠绕中寻找与神对话的清醒诗意。柳向阳在翻译这组诗时,想必也沉浸在对《圣经》的感受中,由此获得了另一种洗礼。格丽克诗歌中的宗教感得以清晰地呈现,并为汉语读者所接受,还是在于柳向阳如何更精准地去处理那些不为我们所知的人情、历史和更高远的异域情调。在《喀耳刻的悲伤》《花葱(雅各的梯子)》《远去的风》《一则寓言》等诗作的翻译中,我们可以看出柳向阳同样下了很大功夫,尤其是对宗教的精准把握,确实是在检验翻译者的学识和素养。他在这种有难度的翻译中,一方面做了诗意的中介者,另一方面,最终还是通向了自己的内心。

我在前面说过,柳向阳首先是一位诗人,然后才是翻译家,也即是说,他的诗歌写作是其一切文学创造的基础。没有诗人的身份认同,没有诗歌写作的训练,翻译可能也会因此打折扣。柳向阳的诗歌写作不完全是受谁的影响,而是在于他本身所拥有的气质和性情,还有他所提倡的诗歌美学。他对玄学诗有着自己的看法,这给他带来的是一种智力上的挑战,诗人乐于其中,并由此找到了自己在写作上的灵感。这一路径很少有诗人能够走得通,但柳向阳这一独特的美学偏好,却成就了他不同于一般诗人的诗风。他写于2007年前后的《山中小城》《橙子花开》《格林诺贝尔随笔》等诗都有着沉潜的语调,好像在避免着什么,又在追求一种准确。而近几年,在玄学的基础上,他在受阅读影响的写作中增加了介入的批判性,那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清醒。“昨夜读茨威格的蒙田,书中说/蒙田知道我那个时代完全可能发生/古罗马的帝王们统治下发生的/那些暴行。/这居然让我有几分惊喜。/让我想起十多年前/一次夜深时读王勃的《滕王阁序》/突然间的感动泪流。/今天我才清醒地意识到我有幸/亲眼看到他们说的那些暴行/正在身边发生。我说:我辈之责任/千年不易。”(《读茨威格的蒙田》)这似乎是柳向阳的另一种诗风,貌似不会在他身上发生,但确实又出自其手,他那温文尔雅的外表下,也藏有一颗坚韧之心。他书写中的正义感,是其在阅读中的转化,同时也是他思想斗争的某种结果:在这个时代写作,有些东西我们不可能视而不见,它就像一种潜在的规则如影随形,有责任的诗人只能如此运思,如此用笔。

柳向阳的诗歌翻译和写作,看似也像他的人一样,平和、宁静、波澜不惊,其实他有着更为内在的活跃之域,里面暗藏着激流和风暴。他总是在不经意间挑战自己,超越自己,这是一种趣味所支撑的激情使然。柳向阳诗歌中的那种激情不是浮在表面上的,而是沉潜在词语和句子内部,如一股涌动着的暗流在平静的河面下奔腾,这并非诗人刻意为之,也不是他要由此去冒什么风险。在任何一个柔和的身体内,都可能会有着强悍的刚烈,柳向阳或许就是那以柔克刚的诗人,在四两拨千斤的翻转中凝取更为尖锐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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