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红宾
一
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这话说得太到位了,这不,县委一纸文书下达,边捷被委以望水镇党委书记之职,他压根儿没有料到自己能如此官运亨通,擢升得这等便捷。几天前他还是一个小乡的一把手,眼下居然调到了望水镇。这望水镇非同一般,是全县赫赫有名的大镇,人口多达10万,经济实力雄厚,可谓县里的“直辖市”。人住高处走,水住低处流。干上三年五载,再从这里调出去,弄个副县级那是极有可能的事。当然,上面提拔干部的标准是奖勤罚懒看政绩,干好干赖全靠自己,那么下一步棋究竟该怎么走呢?边捷不由得犯了愁。
秘书小颜推门进来,毕恭毕敬地禀告,边书记,本镇河口村党支书兼村委主任陶京说跟您是老熟人,想见您一面。我想征求您的意见,想见就让他进来,没空儿,我就找个借口打发他走。
边捷望了望小颜,脸上露出满意之色。他觉得小颜口齿伶俐,言简意赅,处事稳妥,关心领导,此番来望水镇,身边正需要这样的人。当下他和颜悦色地说,这事你处理得挺有章法,他跟我是老相识,你叫他进来吧。
小颜颔首离去。
俄顷,陶京进来。陶京四十来岁,身体发福,腆着肚子,说话声高,上前握着边捷的手,哎呀老同学,山不转水转,谁曾想你转到我们这儿当父母官啦,记得你比我小两岁,真个是年轻有为春风得意,照此发展下去,前程自然是辉煌灿烂啊。
边捷拉着陶京坐在沙发上,责备道,你怎么跟我耍起贫嘴来了。
陶京大大咧咧地说,人有几等人,木有几等木。我是河口村的一村之长,你则是望水镇的一镇之首。我成了你的麾下,往后要给你跑龙套啦。
你呀,还是当年那个样子,嘴上是不饶人的。边捷旧事重提,当年咱们上高中,那次上体育课跳木马,我不慎有了闪失,被木马腿上的铁栓儿划破了腿,划得鲜血淋漓,疼痛难忍,幸亏你背着我找校医包扎好,每当我看到腿上的伤疤,情不自禁会想起你,真的,全班的同学我都忘了,也不能忘了你呀!
陶京不以为然地说,区区陈年旧事,你还提它干啥?
边捷一本正经地说,古人不忘“老人芋”,我岂能忘了你的救护之恩。老同学,我初来乍到,对望水镇的情况不摸底细,可谓一头雾水,你是“坐地户”,不妨为我指点迷津。
陶京站起来侃侃而谈,古语说得好,要寻山中路,需问打柴人。这望水镇之所以叫望水,就是望南面的老龙河。这条大河纵横全镇,将三十多个村庄挡在河南面。下游有座公路桥,两岸百姓来往自如,而中上游就不行了,人们要趟水过河,冬天在冰上走,能将脚掌粘下一层皮来。车辆时常陷进河里,要找拖拉机往外拖。尤其三伏天发河水,人们只能望水兴叹,怨声载道。总而言之,老龙河大大制约了望水镇的经济振兴,全镇百姓无不希望能在河上修座桥。
边捷打断他的话,老同学你说得轻巧,在老龙河上修桥,那可需要好多钱呀,镇政府能拿出来么?
陶京说,湾里打鱼湾里出,羊毛出在羊身上。这事可发动所有企事业单位、全镇百姓以及在外面工作的要员捐资,岂不是众擎易举么?
边捷一边思索一边说,嗯,你说得在理。
陶京见边捷有些心动,继而压低声音说,修桥是全镇人民的迫切愿望,修起这座桥,自然而然密切了镇党委、镇政府与当地百姓的关系,往深处说,它将是你仕途上的一座桥,通过它,你足可去你想去的地方。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依我之见,你上任点燃的第一把火就是在老龙河上修桥。
边捷听罢笑道,老同学,真想不到你有如此见解,其实这是为“三农”办实事,党中央正是这么倡导的,我看问题不大,等拿到常委扩大会上研究后再做决定。
陶京显山露水地说,修桥必定选在我们河口村,要牵扯到占地占滩等诸多问题,我在村里当“头头”,凡事都好说。另外,我与几个建筑队的头儿关系特铁,你不妨将这块活儿包给我,我保证为你脸上增光。
边捷随口应允。
陶京又坐了一会儿,见秘书小颜送来几份文件,便起身告辞。
边捷一向办事雷厉风行,翌日上午便召开了常委扩大会,将修桥一事和盘托出,大家皆举手赞同。
这事还真让陶京言中了,通过实地勘察,桥址就选在河口村北侧的河床上。
修桥一事一经张扬,望水镇的黎民百姓奔走相告,额手称庆,一时间,社会好评如潮。
二
对于修桥这码事,河口村的村民反应相当冷淡。泄底还需老乡亲,陶京的为人处事如何,老街久邻再清楚不过。这几天,修桥自然成为热门话题。
褚兴说,据陶京讲他与新来的边书记是老同学,关系特铁,这回他可就抖起来了。
革文清六十出头,说话不紧不慢挺幽默,有道是朝里有人好做官,伙房有人好吃饭,没有这层关系,他能啃下这块大肥肉么?
陶志安说,他呀,六亲不认只认钱,见了好处削尖脑袋也要往里钻,要是捞不到好处,就像赌钱鬼见了色子一样,两手直痒痒。说来你们不相信,前些年他与朋友打平伙下饭店,吃到最后只剩下一个火烧,两个人都没有吃饱,朋友将火烧一掰两半,他嫌自己那半小,打那不再与那个朋友来往。
褚兴说,那么个火烧,别说随手掰,即便用尺比着掰,也不见得掰得一点不差。
革文清轻蔑地一笑,老陶说的我信。咱不说远的,单说近的,土地刚分户经营时,我和他轧地邻。有一年为雇机器抽水浇地闹得不愉快,按说他那地比我的大一些,计算费用时理应多一点,可他老强调理由,说是水把渠道润透了才流到他地里,浇完他的再浇我的,所以要平摊。我不愿为那么几块钱跟他争执,只好尽他的斗量,他说多少就多少。
有人插话,他可真能算计。
就在这个时候,革俊杰也来凑热闹。这革俊杰不到四十岁,细高个子,长得壮实,紫红脸膛,浓眉大眼,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个精干之人。他观察了一下在场的人,微微一笑,我没猜错的话,你们保准在揭陶某人的短处。
陶志安蓦地一愣,哎俊杰,莫非你学会了诸葛亮的“马前课”么?
革俊杰说,我可不会打卦掐算,我是从你们的表情上判断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就是这么个秉性,你们仔细想想,自他接手当这个差遣以来,集体家底分文不存,反倒拉下十几万元的饥荒,真个是人如其名,让他掏了个净。
褚兴一拍大腿,还是俊杰说得深刻。
革俊杰受到鼓舞,接着说,有个童话故事叫《皇帝的新装》,说的是有个高级骗子给皇帝做新装,事先声明,聪明的能看见,愚蠢的则看不见,满朝文武大臣都不愿让人说自己愚蠢,都说看见新装了,结果害得皇帝光着屁股出宫检阅。
陶志安听出了弦外之音,说,弄不好,姓边的党委书记也会光屁股的。
在场的人皆开怀大笑。
众人点头称是。
革文清顿时有了灵感,编了一首打油诗:
陶京修桥胡屌闹,
什么不顾顾钞票。
要是垛堆豆腐渣,
大水一冲必定倒!
这首打油诗和革俊杰所讲的童话故事很快传到陶京的耳朵里。他真有肚量,不气不恼,反而发笑,哎呀革文清、革俊杰你们跟寓言里那只狐狸没甚两样——没捞着葡萄吃,反而说葡萄是酸的。呆在村里耍巧嘴贬嘲人那算什么本事,是好样的也出去揽座桥修。光听兔子叫,就不用种豆子了。眼下刚打春,正是枯水季节,抓紧时机修桥挣钱才是当务之急。
陶京自有挣钱的巧点子,你不服不行。他与镇水泥厂厂长关系非同一般,修桥所需的水泥全由水泥厂赞助。等大桥竣工之后,可在桥头上竖一功德碑,刻上捐资捐物者的大名以示千秋纪念。
陶京从邻近石场买来块石,价钱自然砍到最低限度。至于所需的大批乱石,便雇石匠在附近山上开采,这样大大节省了运费。河里有的是沙,足可就地取材。
建筑队在老龙河畔安营扎寨。
机械化作业进度好快。挖掘机在河床上伸着铁臂挖坑清基,不久五个桥墩就砌起来了。两个推土机相向推沙土,将桥墩之间的空隙全部堵死,然后将上面夯实,以此作为碹胎子。石匠们将块石一一镩好,开始发碹灌浆。河床上成天锤声叮当,机声隆隆,好不热闹。
三
岁月就如河水一样在悄无声息地流淌,转眼工夫,两岸的麦田渐渐发黄了。老龙河两端的桥涵已经发好碹了。桥西蓄起一泓河水,清澈见底,河口村的女人们经常结伴来洗衣服。
有一天中午,几个女人又来洗衣服,当穿过一片芦苇,抬头一看,哎哟,十几个汉子赤身裸体在那里洗澡,浑身上下让人一目了然。她们满面绯红,直骂这些汉子不正经。这几个女人只好返回村,刚离开河滩,就遇上了革俊杰,便把方才的事跟他述说了一遍。革俊杰脾气暴烈,不听便罢,一听便义愤填膺。他气冲冲地来到河边,正巧陶京从工棚出来,便对其厉声叱责,你身为村干部,又是包工头,不庇护本村村民,反而使之受辱,太不像话了!
陶京愕然,你怎么冲我发这么大的火,这究竟为啥?
为啥?你睁大眼睛看看,革俊杰指着水湾,他们在这儿不知羞耻地洗澡,还让不让南来北往的人从这儿走?还让不让大闺女小媳妇来洗衣服?
陶京心平气和地说,你别这么小题大做发火,这大热天的,中午哪会有人来?
革俊杰吼道,谁说没人来,刚才咱村那伙女人来洗衣服,难道你瞎么!
陶京说,真的,我确实没看见。
革俊杰讽刺道,恐怕他们光溜溜地钻进你家里,你也佯装没看见。
陶京深知打不过革俊杰,好汉不吃眼前亏,只好住口。
在这些洗澡的汉子中间,有个眼角有疤的青年,长得五大三粗,视打架斗殴是小菜一碟,从未有人敢在他面前这等指责谩骂,不免怒火中烧,冷冷一笑,你吃咸盐不多,管咸(闲)事可不少,你不让洗澡,老子非洗不可!
革俊杰像头豹子,抢前两步,瞋目而视,有胆量你再说一遍!
疤拉眼毫不示弱,欲出水一搏,怎奈被工友死死拉住。
革俊杰临走时警告,下次你们还这么洗,要是让我碰见了,绝不轻饶你!
一波刚落,一波又起。
革文清在河滩那儿有块油沙地。他在地北头种了一些甜瓜。昨天傍晚他见有些甜瓜熟了,打算第二天上午摘下来拿到望水镇卖掉。谁曾想第二天一大早到地里一看,不少甜瓜被偷了,还有好几个被踩烂了。他仔细查看脚印,一直找到河口上面的河滩,在一棵柳树下发现了甜瓜蒂和瓜种,毋容置疑,这事与修桥民工有很大关系。
革文清与革俊杰没出五服,是叔侄关系,因之两家相处得很好。革文清怀疑是陶京怂恿民工偷瓜,以报复他。祸从口出,陶京揽下修桥这块活计,你就编顺口溜讽刺他,他能不怀恨在心么?革文清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就把这件事跟革俊杰讲了。革俊杰安慰了老叔一番,并许诺此事以后不会再发生。
当天过午,革俊杰只身来到修桥工地,正值民工们在树荫下歇憩,便来了个先礼后兵,抱拳朝众人施了个江湖礼,然后直说来意,昨晚不知是哪几个弟兄一时口渴,光顾我老叔的瓜田,摘走一些甜瓜。兔子不吃窝边草,难道弟兄们还不如兔子么?男子汉大丈夫,既然敢做就敢当,但说无妨,保证既往不咎,只求适可而止别再光顾。
民工们深知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一个个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革俊杰接着说,常言道,一吐为快,有些话说出来心里舒畅,不然的话,会感到窝憋,没准会憋出病来。
这分明是激将法。
疤拉眼“嚯”地站起来,口出不逊,别敲山震虎了,甜瓜是我摘吃了,你能从我肚子里抠出来不成!
革俊杰说,这并非什么大事,我本想说说而已,甜瓜梨枣,谁见谁咬嘛。可是凭你这副气势汹汹的样子,好像到了黑夜,满世界的东西都成了你的,你爱拿什么就拿什么,爱糟蹋什么就糟蹋什么,这可不行,这种行为是不道德的,是违法的,应该受到处罚,你在其它地方这么做我管不着,在河口村我管定了,瞪眼没用,付钱好了!
疤拉眼伸手撸胳膊靠上前,咬牙切齿地说,你看见人家修桥心里气得慌,三番两次前来找茬闹事,真欠揍!说着抡拳就打。
别看革俊杰长得不算魁梧,但他膂力过人,手脚利落,况且从小跟爷爷学过武术,五冬六夏常练不辍,眼下派上了用场。但见他身段灵活,连连进招,勾拳飞腿,捣额踹腰,疤拉眼屡屡受创,眼冒金星,晕头转向,只好倒地求饶。
至此,革俊杰在老龙河两岸声名大噪。
四
暮秋时节,老龙河桥基本完工,由于天气渐寒,扫尾工程只好留待来年春天完成。
边捷时常带上小颜到修桥现场看看,对大桥的施工质量和进度均感满意。他叮嘱小颜要拿出文采,把桥碑写好。
小颜心领神会,特地到县城请边捷当年的班主任撰写碑文。老先生精通古汉语,而且又是望水镇上的人,对老龙河了如指掌,何况又是得意门生所求,便欣然答应。老先生套用了《岳阳楼记》的格式,将首段的“庆历四年”改为现代,将“滕子京谪守巴陵郡”改为“边捷擢守望水镇”。往下便写老龙河无桥之弊,再写有桥之利,其间述说大河风光,风俗民情,词汇丰富,令人悠然神往。末了写地方官员情系“三农”,造福一方黎民,营建和谐社会,共享盛世之乐。这篇碑文确实写得不错,让人无可挑剔。
边捷看了后甚觉满意,只是嫌老师指名道姓褒扬自己有些不妥,便将自己的名字抹掉,改成“常委一班人”,遂叫小颜找人做碑镌刻。
过完年来,春风解冻,杨柳发青,建筑队在陶京催促下将扫尾工程突击完成,老龙河桥顺利竣工。
桥碑竖在桥北头,碑之正面是《老龙河桥记》,背面刻着捐资捐物的单位和个人,镇水泥厂厂长的大名堂而皇之地刻在第一行。
大桥通车剪彩那天上午,边捷除邀请县委、县政府、各局的头面人物外,还特地邀请地区电视台、港城日报社等新闻媒体,以便大造舆论。全镇各企事业单位、各村的主要负责人也都到场,附近村庄的百姓也扶老携幼赶来看热闹。但见大桥上彩旗招展,歌声荡漾,河滩上全是黑压压的人群,如同在赶庙会。剪彩之后,礼炮声声,爆竹热烈,十几辆小轿车缓缓驶过大桥,然后便是几十辆农用三轮车上桥过瘾,这声势浩大的场面开了望水镇历史之先河。
然而好景不长,到了三伏连降暴雨,连续七八天不停歇,山洪暴发,老龙河恍若一条黄龙,一路咆哮,浊浪翻滚,飞扬跋扈,摧枯拉朽,令人触目惊心。
河口村一些好事的村民来到河边看发大水,革文清、陶志安、禇兴也在其中。
陶志安说,好多年没见发这么大的河水了。
革文清说,是啊,我那块地都漫上水了。这洪水太急了,要是桥墩砌得浅,就会被洪水从底下涮空,要是砌得深,灰浆质量又好,估计问题不会大。
禇兴说,去年陶京曾雇我晚上到工地看场子,有好几宿,他的一些亲戚开车来拉水泥,不用说是拉回家盖房子用。这么捣鼓自然会影响质量。如今有好多地方建楼房,修公路,老是出现“豆腐渣”工程,还不是偷工减料造成的。
革文清说,照你这么说,大桥必定有隐患,后面保准会有好戏看。
还真让革文清说准了,数日后,大桥果然被山洪冲倒了,只剩两端的桥涵。此事很快传遍了望水镇,陶京难脱干系,成了众矢之的。
边捷气急败坏地打电话给陶京,让他火速赶来。
陶京明知要挨训,但又不得不去,便骑上摩托车风驰电掣般朝望水镇赶去。
陶京来到镇政府大院,见小颜从办公室出来,便刹住车子。
小颜一反常态,脸儿板着,语气硬硬的,你怎么才来?
陶京解释道,南面过不来,只好从东面公路桥上绕过来。
小颜说,边书记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你赶快去吧。
陶京走进书记办公室,只见边捷眉头紧蹙,满脸阴天,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陶京心知肚明,如同做错事的孩子胆怯地站着。
边捷瞪了陶京一眼,猛地一拍桌子,揽庙看没有好和尚,这事你有推卸不掉的责任!
陶京深知边捷正在火头上,他要是一张嘴,二人非发生口角不可,小胳膊别不过大腿,吃亏的自然是他,于是垂首缄默。
边捷说,大桥刚刚修起来就被洪水冲倒了,你这是为我脸上增光,还是为我脸上抹黑?你让我这脸面往哪搁,那么多钱全打水漂了,我怎么向全镇人民交待!说罢坐在沙发上喟然长叹。
陶京见边捷火气半消,这才开口辩白。他的理由很充分,老龙河下游有个沙场,这个沙场兴办好几年了,起初来拉沙的不多,对上游的河道及生态影响不大。然而最近这两三年,镇上搞起了经济开发区,邻县也搞了个高新技术开发区,这还不算,从望水镇到港城的一级公路两侧,几乎看不到粮田了,全是清一色的厂房楼房,可说是楼房长廊。这些建筑所用的沙,大多取之于这个沙场。沙场生意红火,往下挖到岩石为止,几万年前淤积的沙全都卖光了。这一来,两岸的土地悬空了,涵养不住水分了,树木全干死了,好多村庄水井干涸了,要到外村买水吃。河床挖下去很深,这就形成了落差,山洪暴发,将上游的沙挟带而下,运沙之快,不啻一条巨大的输送带,慢慢地,桥墩的基部就显露出来了,最终轰然倒塌。倘若追究起来,县水务局、国土资源局、矿管局、抗旱防汛指挥部、税务、公安等职能部门都有责任。
边捷细细揣摩,陶京说得不是没有道理,但是这么东扯葫芦西扯瓢的,还真不好追究,倒不如将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算了。
恰恰就在这个时候,河口村的儿童们背诵起新编的打油诗:
陶京修桥真胡闹,
不择手段捞钞票,
垛了一堆豆腐渣,
大水一来冲倒了。
大桥剪彩成笑柄,
老猫衔个猪尿泡。
好在河上添新景,
二龙戏珠是断桥!
这首打油诗通过学校传遍了望水镇,边捷听了后暗自思忖,众目昭彰,众怒难犯,不处理陶京恐怕是不行的,于是经党委研究决定,免了陶京的村支书之职。今年恰逢村委会换届选举,届时陶京必定落选。
陶京无颜呆在村里,只好到县城开饭店,结果不懂生意经,赔得好惨。
五
正值村委会换届选举,革俊杰当选河口村村委主任。全村党员凑在一起一合计,公推革俊杰为村支书,镇党委顺应民心给予批准。
革俊杰对陶志安、革文清几个老党员说,你们这是赶着鸭子上架,我有多大本事,我自己清楚,我不是这块料,领导不了全村。你们都知道,我纯属破车乱载,咱村南山那片没人愿要的果园,我不忍心看着它荒废,就连同山上的板栗、核桃一起承包了,你们想想,光这些活计还不够我干的么?乡亲们选我是看得起我,这份情我领了,可我实在脱不开身子为老少爷们办事啊。
陶志安说,我是老果树技术员,子女们都在外面工作,我只种了一亩地,必要时我给你免费打工。
革文清也说,我家的情况跟老陶差不多,关键时候我们都能靠上去,你就放心干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革俊杰只好答应。
事隔数日,镇政府的三个干部来到革俊杰家里,革俊杰第一次以一村之首的身份接待地方官员,热情地一一敬茶。
品茗之际,革俊杰问,你们找我有何公干?
为首的干部说,下来收集资提留。
革俊杰有些茫然。
那个干部解释道,主要是收农业税和苹果特产税。
革俊杰闻言勃然大怒,我们村有好几家穷得都不让孩子上学了,有两个老人听说自己患了绝症,喝下剧毒农药躺在炕上死了。你们光知道每月开饷,却不顾老百姓的死活,要钱没有,都给我滚!
三个干部拿他没办法,只好灰溜溜地回去了。
边捷听罢属下述说,对小颜苦苦一笑,我以为这次河口村能选出个好村官来,谁曾想选了孙猴子。
小颜说,党中央还允许香港澳门充分自治呢,这叫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边捷说,你还真能与时俱进哩。
革俊杰托人从内蒙古买来一头枣红马,既可拉车,又可当坐骑。每天傍晚,他就骑着枣红马到南山转悠一趟。到镇上开会,有的支书开着轿车,有的骑摩托,最熊的骑自行车,惟独革俊杰扬鞭策马,好不威风。过路的无不驻足端详,都说这年轻人好不潇洒,要是戴上墨镜和礼帽,再披上黑斗篷,那就是一个活脱脱的佐罗。革俊杰来到镇政府大院,翻身下马,将枣红马拴在铁栅栏上。
边捷走上前问,老革你怎么要骑马?
革俊杰说,吃酒喝茶看家当,有钱的花三四十万块钱买辆轿车,坐在里面既舒服又气派。我呢,典房子卖地也置不起一辆轿车,只好花几千块钱买匹马。养马费用少,喂草喂料就行了,车就不行了,又是加油、维修还有保险,两相对比,要节省好多钱。
这当儿枣红马屙了一些粪便。
边捷说,老革,你这不是污染环境么?
革俊杰就说,边书记你用词欠妥,我这是环保坐骑,从不污染环境,而是保护环境。你想啊,马粪埋在地里能长庄稼,埋在花圃里能长花草。你们坐轿车才叫污染环境哩,排出的尾气成了灾,破坏了臭氧层,导致气候不正常。
边捷无言以对。
六
一晃眼,革俊杰当这份差遣已有两年了。他曾请求镇党委、镇政府重建老龙河桥,怎奈边捷以财力不足而拖延下来。终有不服气的人,向港城日报反映了“断桥”一事,引起报社重视,派出记者实地采访。数日后,文章见报,并配有照片。
革俊杰看了这张报纸,嘲笑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曝光归曝光,镇党委、镇政府无动于衷。
且说这一天,县委书记陪地委书记到望水镇一带视察工作,边捷老早在镇西的高坡上等候。当视察的七八辆轿车到来时,地委书记凭窗见南面有人策马而来,顿觉好奇,忙叫司机停下。
地委书记问县委书记,这儿在拍武打片吗?
县委书记说,没有哇。
说话间,革俊杰已经来到近前。
地委书记笑眯眯地说,伙计,你骑马骑得不错呀。
革俊杰是个见过世面的人,断定这人级别不低,就一本正经地说,有失首长夸奖,在下骑得不好。
地委书记说,我走遍全地区,还没见过有骑马的,而且骑得如此专业。你跟我讲一讲,怎么想起要骑马呢?
革俊杰一向说话不怯场,便实话实说,这条老龙河把三十多个村庄挡在河南面,往来交通极为不便。两年前,全镇人民集资捐款修起了一座大桥,可是不到半年就被洪水冲倒了。谁要是在这公路旁割棵大树,公路局必定会派人追查,可是这么一座大桥,倒了却无人过问,这其中能没有奥妙么?首长您有所不知,每年秋天,好多村的农民到镇上卖苹果都要经过这条河,河里是常流水,沙暄,弄不好就陷进河里,越舞弄陷得越深,没法子只好一筐一筐往外扛,卸空了,再找人帮忙把三轮车推上岸,重新装车,这么几番折腾,苹果就有了跐压伤,本来一斤能卖四块钱,现在只好贱卖给人家做酒做果汁做果脯,一斤才卖八毛钱。首长,我是个粗人,说话虽然不中听,但是却代表了广大农民的心声,说白了,这不叫重视“三农”,而是在作践“三农”。
地委书记说,伙计,你说得很好,我好久没听到这么朴实的话了,感谢你给我上了一课。
革俊杰说,首长,我要出去为村民买大樱桃苗子,失陪了。说罢上马向北跑去。
县委书记见机行事,对身边的人说,不在望水镇落脚啦,按原定的路线走。临上车时,嗔了边捷一眼。
等车队离去,边捷心灰意冷地望着老龙河,目光长时间停留在断桥上。他觉得心中的那座桥,即仕途上那座桥,也轰然倒塌了。面前湍流争泻,浪花飞溅,根本无法到达彼岸,去不了他想去的地方,他将永远留在断桥这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