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多吉

2015-09-18 17:38普布次仁
西藏文学 2015年1期
关键词:多吉局长领导

普布次仁

那天正值藏历新年。

这年的天气特别寒冷。前段时间刚下过一场雪,早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寒风呼啸着卷起地面的雪。这一难以抵挡的寒气和把天地连成一片的暴风雪,给人一股隐隐的悲凉感。巷子里,别说是人,连牲口也十分少见。平日里像调皮的小孩一样,善于盘旋和啁啾的麻雀们,也因忍受不了寒冷,静静地躲在屋檐下。总之,这座高原小镇躺在风雪中,一如失去生命的物体。

这时,在被凛冽的寒气侵袭的小镇前方的江边,一个穿着肮脏、单薄,头发蓬乱的五十出头的男子,牵着幼狮般的小卷毛狗,嘴里嘟嚷着,毫无目标地行走在暴风雪中。他时而把狗崽从地上抱起来,贴一贴脸,抚摸一下;时而又把狗崽放在地上,瞪大眼睛凝视它,皱起嘴巴和鼻子,流着口水,吓唬道,“我不是疯子。你才是疯子。不要脸的,你这个过桥抽板、没有良心的才是疯子……”风愈刮愈烈,夹着雪的风把他的头发、脸颊,以及全身都裹成雪人似的。那只狗崽也冻得微微颤抖着,不住地朝多吉“嗷嗷”直叫,示意他把自己抱到怀里,暖身子。

翌日,人们在江边的雪中发现了疯子多吉的尸首。他像是躺在雪中,浑身都已经冻僵了。凭覆盖在身上的一层如霜的薄雪,看得出他是昨天夜里断的气。在靠近他脑袋的一边有一个空酒瓶,右手方向的雪中,还有约半瓶没有喝完的白酒。毫无疑问,他是喝醉后在雪中睡着而冻死的。这个消息很快传了出去,很多人聚集起来,议论这件事情。人群中,一个老头神神秘秘,一惊一咋地垂下头,压低声音说,“昨天多吉好像一点病也没有。我去找黄牛的时候,他带着这只小狗朝江边走去。那会儿因为太冷,而且刮着大风,所以开初我心里觉得很奇怪。但是转念一想,觉得一个疯子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做得出来,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也就没有怎么注意这件事情。”一个商贩接过老人的话茬道,“昨天中午多吉敲我们家的门,说,‘开一下商店的门,我要买烟和酒。可是他一分钱也没有。我发现他的脸冻得灰白,鼻子和耳朵变得跟珊瑚一样红。由于在过年,我不忍心让他空着手回家,就给了他两瓶白酒。他乐得什么似地走了。看来……”说着说着打住了。这时,多吉的一位邻居老太太擦擦鼻子,搓搓手,双手交叉放进袖管里,看似极富怜悯心地说,“多吉的这条小狗,从昨天天黑到今早天亮叫了一整夜。我们心里在想,多吉喝醉了,又把小狗丢在外头,让它挨饿受冻了呢。天哪,连做梦也想不到会发生这样无奈的事情。”说完,摇着头,闭上眼睛,捻起了佛珠。

如果要在如此寒冷的季节为公家做事,即使专门组织、动员,很多人都会很不情愿的,不少人还会借口不来。可今天这么多人,也不管远近如何,像奔着鲜花而来的蜜蜂似地从各个方向而来。有的人是出于对死去的多吉的真诚关心而来的。有的人则是出于惊奇而来的。也有人是为采集某种新闻而来的。一句话,每个人都抱着各自不同的兴趣或目的,就有关多吉的死发表议论。而更多的人却不带一点受冻或悲痛的样子,以不知是关心,还是嘲讽的口吻道:“这下好啦,多吉死了,他的债主们可怎么办呢?他们找谁讨债呀?”疯子多吉虽已去了异域,但从人们对他给仍活在人世间的很多人欠下的债务关切地发表各种议论的情形来看,在这个奇寒的雪地里,尽管多吉已带着白酒给予的一丝暖意撒手西天了,可是隐约透出了一股他离开人间踽踽独行的灵魂还得不到安息的气息。

30多年前,多吉是一个农民家庭的子女。他父母一共生下了五个孩子,他排行老三。小时候,什么放牧公社的山羊、绵羊和黄牛、积肥运肥、收割庄稼、拣拾牛粪等等一个农民子女要做的各种活路他都做过。那时,虽然生活窘困,但处于青春期的多吉个头和力气比其他同龄孩子大,而且天资聪颖,几乎没有一样他不会干、不能干的日常活。18岁时,考虑到他出身好、家庭生活困难,特别是他少言寡语,且能干,政府就把他招收为工作人员。打那以后,他就摇身一变,从一个农民的孩子,变成了吃公家饭、拿公家薪水的国家工作人员。

起初他做了乡政府的马倌。之后当了县政府的炊事员。最终成为了一名电工。回望走过的路程,他这一生俨然一条静静流淌的河流,不知不觉地随着四季的脚步,历经许许多多弯弯曲曲的道路,走到完全出乎意料的远方。如今,多吉的头发变得如同打了秋霜的草。从前高大壮实的身子,也像被果实压弯的枝头,变得有些弯曲。多年来,多吉在各种岗位上干过不同的工作。对于他的工作积极性和能力,尤其是忠贞的品性,所有人都表示赞许,而无一人对他说过半个不字。凭现在的生活环境,仿佛一切都在发生着变化。过去仅靠三百来元的月薪,不但能够应付吃、穿、住等生活开销,而且还能接济自己的父母。尽管吃的只有糌粑,喝的只有清茶,穿的只有打了补丁的衣服。但是心情非常闲适。而现如今每月拿两三千元的工资,可平时总得为手头零花钱不够、生活上比不过别人而发愁。现在哪还有穿打了补丁的衣服的人?所有人对穿着都十分讲究;从前的那些空地上都盖满了整洁的私人住宅,很多人搬出破旧而狭小的公房,住进了自己的房子;有的还买了私家车。周边能力强的农民也做起生意,从事各种副业,住进豪华如龙宫的新房,农活也全靠机械完成。多吉一想到自己不但没有私家车,而且连私宅也没有,仍旧住在旧公房里的生活境遇,心头就不免涌动起难以言说的意绪。他妻子对他说“以前跟你一起招收的那些人,工作能力一点也不比你强。可他们大多数现在都有局长啊、主任之类的职务,他们的工资是你的一倍”时,他回应道,“每个人的运气不一样。拿上至国家领导、下至我们局领导举例来说,不管是他们的同学或同时参加工作的同事,并没有都成为国家领导啊,跟这是一个道理。”他心里也在想,这是老一代人所讲的前世的缘分和每个人的福运、权势使然。经过长时间的观察,他有这么个感觉,即,不少这样的人把平时靠近领导,带着笑容,吐着舌头,摸起脑瓜子讨好领导,求得领导的好感看得比完成本职工作还重要,都以利用一切机会,借公事和私事各种之口上领导家,获取领导对“工作的关心支持”、给领导送礼,与领导建立关系,寻求救星为乐事。想想现在这个社会,就像妻子平常所说的那样,没有个拉自己一把的靠山或救星,就算是长了翅膀,也不能穿越天空——许多事情不能如愿以偿。这个社会真真切切地在变。以前,多吉的妻子把他看成是一个好丈夫,心想,自己过上不需要辛苦劳作的日子,全托了多吉的福。也就打心底里爱他、尊敬他。女儿也把他想成是一个诚实、能干的人,并以此为骄傲。如今,他妻子和女儿把他看作别人的丈夫和父亲,即,既没有钱财和权势,又没有靠山和救星或社会关系的软弱无能之人,也就不像从前那样崇拜和尊敬他,更不以他为自豪。看到这一情景,他的心犹如冬天的砾石,变得冰冷冰冷的。

最近天一黑,很多人拎着各种蔬菜、肉和酥油之类的东西去多布杰局长家。白天他们的保姆到局长家帮忙做些事儿。多吉经打听,方才得知局长女儿的生日临近了。他把这事告诉给妻子后,妻子说,“瞧瞧,人家多精啊。哪还像你这样每天天一黑,就躲在自己家里,心像苍蝇扑臭一般恋着酒,嘴巴像烟囱一样一根接一根地吸烟,麻木不仁地过活?平时我给你说吧,你不但听不进去,而且还说什么‘我不喜欢那些马屁精。我敬重单位领导,到他们家帮帮忙,你就不高兴。你看看,人家会拍马屁的爬到果树上,尝到了果实。可你却什么也不懂,只知道公道正派,像头毛驴埋头苦干,可有谁真正看重你?你是不是因为几次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就觉得很了不得?这对家里的生活和孩子的前途又没有任何好处。那些个油滑如鱼的人虽然没有任何能力,但很不客气地去占一官半职、尽可能地捞好处。你就照这样糊涂下去吧,还会吃更大的亏。如今社会变化这么快,谁知道会出现什么样的时代。到那个时候,要是没个靠山,你的饭碗都有可能保不住。不如改掉你自己给自己亏吃的呆板固执习性,学学别人。依我看,你趁这次局长女儿过生日的机会,靠近靠近局长吧。吃过午饭,我到局长家,看看有什么事情可以帮忙。”

要是搁在平时,妻子说出这样的话,多吉立马就会青筋暴突,瞪大一双老公牛般发红的眼睛,没完没了地骂她,说,“你懂什么?我们现在过的这个日子还不是我拼来的。我当然知道自己的一生应该怎么过。你有这么大的本事,怎么就没有成为国家干部呢?你只要吃饱穿暖,照顾女儿,做好家务事儿就可以了。如果你对现在的生活不满意,就可以去过另一种生活。”然而,这回他点点头,喝着茶,什么也没说,像是对妻子说的话表示赞同。

要是以往,多吉不会关心这种事情。可是这次他得知局长女儿的生日快到了,便用几天时间,琢磨该给局长女儿生日送些什么礼品,并做了相应的准备。局长女儿生日那天,见很多人前往局长家,便在妻子的鼓动和支持下,他也将拘谨啦、害羞啦啥的统统抛置脑后,拿上生日礼物,直奔局长家而去。

走到局长家房子附近,他发现房子周围像是在相互攀比似地摆满了公家和私家的大小和款式不同、颜色各异的车辆。本来多吉在从家里出发前,心里就已经做好了准备。但是这次是头一回上局长家,加上拴在院子左右两边的一条狮子般的牧羊犬和一条狼样的哈巴狗,拽得链条都发出“叮”的声响,看似要把链条挣断,所以不免有些紧张。这座寺庙一般壮观、富丽、宽敞的楼房里,上上下下都挤满了前来贺喜的宾客和他们带来的礼品。多吉在进局长家门时,由于心里过度紧张、羞愧和拘谨,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双脚也似乎不听使唤。跨过门槛,他悄悄扫了一眼,发现门边有一个空座位,就坐了下来。虽然多布杰局长的房子像君臣聚会的大殿,可因客人太多,自然给人以狭小的感觉。过了一会儿,多吉才平静下来,心里的羞愧与拘谨减少了一些。他抬头环顾房屋四周,发现房子的规格、装修程度,以及家具的质量和摆放等各方面均远远超出了他的想像。

除了局长的亲戚,很多客人都是局里干部职工家属,还有不少是来自其他单位的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客人。单位里的男职工跑到局长跟前,给他敬酒递烟,说各种局长爱听的话。他们的妻子们尽心尽责地做些给客人敬酒、扫地、帮厨等事儿。其余宾客似在相互比着穿着和饰品。多吉被客人们的服饰所惊呆。他看着自己这身行头,跟其他客人仔细一比,有着天壤之别。因此,一种很多人朝自己方向看着议论的奇怪感觉,使他稍稍平静下来的心,又一次怦然直跳。

生日庆祝仪式正式开始了。人们都站起来,排成队,一个家庭一个家庭地给局长女儿、局长、局长夫人拉姆等挨个献哈达,敬他们自个儿带来的啤酒和饮料,将写有生日祝词、钱数、宅名和人名的红包递上。客人们带来的啤酒和饮料全都是高档的,而且写在红包上的钱数也大得让多吉吃了一惊,随之他的心情也变得有些焦躁不安。从自己家里出来的时候,他心里想着这些礼品只会多而不会少。可看到别人的礼品,自己的礼品就变得跟打发小孩的零钱似的。他心忖:我这两百元钱跟别人一比,恐怕连塞局长牙缝都不够,况且自己连个包钱的红包也没有,这钱该怎么送出去?他把所有衣兜都翻了个遍,只找出了一百元,就把它加进了礼品代金里。他又想到别人给局长敬的全是上乘啤酒,我这啤酒敢给局长敬吗?正当他在为不饮酒的局长女儿和夫人拉姆敬什么饮料而犯愁之际,前面的客人们已经送完礼,献完哈达,该轮到他“上阵”了。他把三百多元钱搁在局长及家人面前的桌子上,灵机一动,拿起摆放在局长一家人面前的啤酒和饮料,献给局长和家人,并祝他们吉祥安泰。

他慌慌张张的,竟然忘了献哈达。经坐在一起的人一提醒,他的脸一下子红成猴子屁股似的。他返回去,把怀里的哈达一条一条地献给局长及其家人时,很多人哈哈地笑了起来。俗话说,“屋漏偏逢连天雨”。他的哈达比别人的短许多,致使他的脸红得更加厉害。他心想,这下我出尽了洋相,今天我到这儿简直就是买难堪来了。想到这些,也不知道是怎么回到自己座位上的。他坐下后,羞得心脏都要从嘴里蹦出来,感觉口也特别渴,不得不端起面前桌上的酒杯,把酒喝掉。

献哈达的仪式毕了,人们按照主人的安排,以每四、五人为一桌,拉开了麻将的序幕。一些不会打麻将的老人,在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下,回想着往事,享用起茶和酒。多吉也凑过去,跟他们聊了起来。多吉喝着啤酒,瞥了一眼麻将战场。他发现打麻将的人们或带着笑意,或紧蹙眉头,个个严肃地投入战斗。他们每打完一圈,酒女们便按客人的喜好,给他们敬酒、端茶、递饮料。赌徒们根据输赢情况,拿出七八十元钱给赢家,有的一次就从自己怀兜里拿出一百多元给别人,有的一下子捞个二百多元,揣进怀兜,脸上漾溢出胜利的喜悦之情。多吉极其羡慕且惊讶于那些人的富有和高兴的样子。此时,身边的一位老汉说,“多吉师傅,你怎么啦?你是不是这么早就喝醉啦?”说完,给他敬了杯酒。“哪里哟,有劳您批评啰。”多吉说着,很有礼貌地站起身,把酒喝干,说了声“谢谢”。老人们喝酒之余谈论起往事。他们聊着聊着,将话题慢慢转向多数人家的经济状况、社会关系、夫妻秘闻、孩子的学习成绩和行为、家庭与家庭之间是否和睦相处、有何怨仇等方面。头一回听到那么多平常不了解、听不到的逸闻,多吉感到新奇,也便全神贯注地听了下去。

很多人纷纷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给局长和局长夫人敬酒敬茶。啤酒促使局长的脸变成了难看的陶土色。有的人对着局长的耳朵喁喁私语,局长或回之以微笑,或双眼微闭,蹙起眉头,点点头。多吉从人们给局长敬酒的举动得到某种启示,他思忖道,哎哟,今天我来这里的目的不是尽量靠近局长,拉近自己的家与局长之间的距离吗?想到这里,他便大胆地站了起来,走到局长跟前,把本来就微驼的身子猫成弓一般,把舌头伸到极限,在给局长敬酒的同时,用略微发颤的声音,把几天来妻子反复教给自己的话几乎全部原原本本道了出来,“局长,请允许我敬您一杯酒。如果我在说话、做事的方式上有什么做得不妥,或者做得不对的地方,还请局长批评指正。今后局长家里有什么我们两口子做得了的事情,请尽管吩咐。”局长一开始吸着烟,踮起右脚后跟,如同站不稳的初生牛犊,轻快地晃动着,点一点头,并没有给予什么关切。随后站起身,微微一笑,摆出一副架子,拍拍多吉的肩膀道,“多吉,今天我非常高兴。你是一位好职工。我一向都是这么认为的。平时我对你的工作等方面有可能关心得不够。不过没有关系,我们还要继续相处,以后可以慢慢来。”多吉如贪吃的小孩吃到了红糖。他欣喜地重复道,“谢谢局长大人,谢谢局长大人!”

回到座位,一股难以言表的高兴劲儿把多吉的内心充满。他在笑微微地给自己身边的每位客人敬酒的同时,自己也喝了个痛快。

已近夜里12点钟。多吉兴奋至之。他还想多待一会儿。但因打麻将的人从五六桌减少到两桌,个个宣告停止战斗,很多客人已经回家了,局长夫人也用看似真诚的态度,对那些准备回家的客人打着招呼,“你们不再坐会儿?要不明天早点来。明天就不再通知了啊,不得晚于上午十一点钟哟。要是迟到了,会罚酒的哦。”所以,多吉也想到自己该回家了,就走到局长及其夫人跟前,行过道别礼,回家去了。因为酒喝多了,多吉醉意朦胧的,身子都在微微摇晃。但回想起白天局长对自己所说的话,仿佛办成一件大事般的喜悦之情涌上他心里。听了局长讲的那些话,完全改变了他过去对局长的看法,以往自己看不惯的那位局长似乎变得亲切了。过去在他看来,局长多布杰是个官气十足,非常贪婪,眼里只有那些精于拍马溜须的人,而不把诚心诚意地为公家做事的人放在眼里的肉头。

那天,多吉的妻子朝佛回来,把装供神融酥的小暖瓶和转经桶放在佛龛边,拿出茶碗,喝几口茶后,把碗放在桌子上,对多吉说,“今天我和拉姆大姐去朝佛时,顺便到多布杰局长的妹妹白玛修的房子看了看,房子盖好了,已经到了该拉电的时候了。从拉姆大姐和白玛的谈论听得出,她们希望电由你来弄。你去帮她怎么样?帮白玛的忙,等于给局长做事。”多吉想了想,认为这不失为一个好机会。

这天他一大早地从单位仓库里拿出电线、电灯泡等一套材料,从早上忙到晚上,把白玛新房的用电设备全部安装配备妥帖了。

“谢谢多吉大哥!这回你可帮了我大忙。拉电用的材料和工钱一共是多少?”白玛说。

多吉弯下腰,双手合十,“可别这么说,我能为你们做的也就是这些。您想结账的话,找多布杰局长结好了。您在局长面前替我说两句话,这比什么都强。”

白玛说,“这个不在话下,您尽管对我放心好了。”

多吉说着客套话,迈起狐狸样的步子回家了。

打那以后,多吉有事没事地随时到局长办公室串门。这样一来,他逐渐学会了别人的做法——局长到单位之前,就把局长的办公室打扫得干干净净;局长一到办公室,就把局长的喝水杯洗干净,泡上局长爱喝的茶,用双手恭恭敬敬地端到局长面前;下班后,提着局长装文件和印章的黑色皮包送行;随时把自己的妻子也派到局长家帮拉姆大姐做事,使她成为了局长家的优秀劳动者。由此,那些熟悉多吉家的人对多吉夫妇眼下的变化大为吃惊。除了给局长开车,以前局长的驾驶员边巴所干的许多事情都由多吉承包下来,弄得驾驶员插不上手。对此,边巴表示不满,他说,“多吉,你把电工活撂一边,给局长开车算了。如果你不会开车,就背着局长接送他也行啊”。他频频向多吉射出讥讽之箭。正像藏族谚语所说,“话里无刀碎人心”。多吉听到这些话,虽也觉得刺耳又纠心,但是想到妻子所说的一番话——“让人家说去,只要说者嘴巴不疼,听者耳朵就不会疼。对这事儿不在意,也就不会往心里去的。再说,所有人都在这么做。边巴他自己平常也就差没舔局长的腚沟子。这是有目共睹的事情。他对你跟局长走得近不满意。他要是个男子汉,就应该沉稳地做人,而不应该那么摇摆不定,”便觉得在理,就当没有听到驾驶员多吉说的那些风凉话。也不知是哪个口齿伶俐的职工所为,从此,多吉有了“胶水多吉”这么个外号。

快到年底了。从多吉家庭角度讲,这一年可以说是他家发生变迁的一年。这天单位进行年终总结,即,对职工一年来的政治思想、工作情况等进行评议。

早上,全体干部职工到会议室集中,跟往常一样进行评议。会议一开始,多布杰局长喝口水,清清嗓子,暗示大家“肃静,都听我讲话。”然后,按照文件精神,强调进行评议的目的、重大意义,并提出了严格要求。他要求所有干部职工都要本着实事求是,顾全大局的原则,根据每个干部职工平时的政治思想、工作能力、工作作风和工作成绩等方面的表现,以一方面对党和人民负责,另一方面对个人负责的态度,摒弃一切徇私舞弊的不良习气,进行评议。

评议正式开始了。由多布杰局长开头,正副局长、干部职工或用汉语、或用藏语、或以汉语夹杂藏语的形式,挨个对自己一年来的政治思想、工作情况进行总结,把工作上取得的芝麻大的成绩夸大成豌豆一般大,把自己的缺点和不足尽可能隐瞒起来,表明自己在本年度是个称职的公务员或者名副其实的职工。每个人都做完工作总结后,领导和干部职工都对其进行评议。评议基本处于“你好、我好、人人皆好”的状态,呈现出对被评议人的总结表示同意,而没有意见的大好局面。在日常工作和生活中出现的张三长,李四短,那些个白痴领导、称王的猴子(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只知道以权谋私,而不考虑群众的疾苦等所有只能在背地里发表的难听的言论,都如同阳光下的霜露,荡然无存,友谊与赞誉也根据领导的职务高低和工作人员平时的关系而变。

开始评选先进工作者了。副局长索杰掐灭正在冒着蓝色烟雾的香烟,扫一眼多布杰局长和群众,说,“根据上级的文件精神和我们单位工作人员指数,可以选一位领导和一位普通工作人员,共两个人。依我看,领导嘛,选多布杰局长最合适。原因在于,今年我们单位各项事业取得了较大的成绩。这里面凝聚着局长的辛勤汗水和智慧。而且,不论从知识学问、道德品质、工作能力哪方面讲,他都是我们学习的好榜样。这是我个人的看法。你们看如何?”多布杰局长说,“哪里哪里,如果没有索杰局长和其他领导的通力协作,特别是广大干部职工的艰苦努力,光凭我多布杰一个人的力量哪能完成这些工作?借此机会,我向其他局领导和全体干部职工表示感谢。”副局长和主任们心里头在想,既然副局长索杰已经提出了建议,对此提出反对意见岂不等于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就纷纷表示“依我们看,索杰局长的这个意见好,选多布杰局长最合适。”其余干部职工知道到这事基本成定局,也就表示完全同意了

在评议其他工作人员时,多布杰局长说,“总的来讲,我对单位每一位干部职工都没有什么可说的。在听从领导安排、完成本职工作方面都做得好。其中,多吉一直以来,在恪尽职守,完成本职工作等方面表现良好,所以曾多次被评为先进模范。今年他在各方面都取得了比以往更大的进步。这点用不着我说,大家都看得很清楚。”

通过“民主”评选,多布杰局长、多吉和潘多被评为年度先进工作者。对此,大家报以热烈的掌声,表示祝贺。

到了吃午饭的时间,按照领导的安排,全体工作人员都到“南赛”大饭店用餐。

到“南赛大饭店”没一会儿,女服务员就用叫得上名字的和叫不上名字的各种蔬菜和肉类做成的菜,把一张大桌子堆得满满荡荡。看到这番景象,职工措姆心想,“哎哟喂,这么多菜,以前别说吃,连见都没见过。过去摆出十八道菜,名曰‘十八道汉餐,看作十分丰盛的大餐。而摆在我们面前的菜竟然超过了二十道,这不就是天界的生活吗?”想到这里,她便敞开肚皮吃了起来。领导们却对满桌的菜不以为然,只是碰一碰而已,弄得聚餐结束时,很多菜基本没有动。措姆见女服务员毫不怜惜地把剩菜倒进猪食里,就觉得特别可惜。

服务员把桌子揩干净后,领导们从前席至末席,按官位大小依次就座,其余男女最后入座。之后,强行给每个男人三罐啤酒,给每个女人两罐啤酒,要求在半个小时之内喝完,并达成约定,要是不能在限定的时间内喝完,就再增加一罐。约莫二十分钟后,办公室主任顿珠催促大家要尽快喝完自己那份酒。大约过了半个钟头,大家都喝完了自己那份酒。可是多布杰局长还剩一罐没有喝完。于是,顿珠主任说着“局长不宜喝多,不然肯定会生病的”,替局长把那罐啤酒喝掉了。这时,女服务员分别给男人的右肩和女人的左肩点上糌粑粉,表示喝酒的任务已完成。个别人立马离开座位,跑到外面,随着嘴里发出的难闻的酸臭味,禁不住把刚刚吃进肚里的饭菜和啤酒哗哗地吐了出来。

平时不沾酒的措姆,迫于领导的强逼,在短时间内喝掉了两罐啤酒,加之吃得过饱,还没来得及跑出去,就在座位上吐了出来。见此,服务员说着“这是‘福禄之吐,表示好运来临”,就用糌粑,在她脖子上画一条线,表示献了哈达。之后,座位自然打乱了,人们都按各自的喜好随便坐着,享用起啤酒。

多吉站起身来,以领导职务大小为序敬酒,并祝福他们身体健康,万事遂意。办公室主任顿珠把多吉正在给多布杰局长敬着的“百威”啤酒拿过来,仔细一瞧,以一副惊讶的神情说,“哎哟,多吉,这是百威f5,哪能给局长敬?你不知道局长只喝‘皇冠f6吗?啤酒喝杂了,局长会不舒服的。”多吉心里在嘀咕,“局长喝什么酒,关你个淫棍屁事?”他打心里感到气愤,但强颜作笑道,“局长,对不起。要不是顿珠主任想得周到,我压根没有注意到。”说着在面前的桌子上找起了“皇冠f6”,却没有找到。顿珠主任把自己正在喝着的一罐“皇冠f6”递给多吉,让他给局长敬上,把多吉正要敬局长的“百威f5”拿过去,倒到自己的杯子里,站起身,看一遍前席至末席的所有啤酒,把找到的五六罐“皇冠f6”都送到局长面前,说,“局长,您喝这些吧。这些是‘f6,不然明天您会不舒服的。”多布杰局长显出与广大干部职工同甘共苦的样子,“一样的,我不怎么讲究,喝啥都一样。”顿珠赶忙说,“局长可别这么说,您局长大人哪能跟我们一样。”多布杰局长听了他这既表示真诚关心,又表示恭维的话,虽也乐得心花怒放,却装出了一副难以察觉的沉稳样儿。

约到晚上九点钟,许多人喝醉了,也不讲座次,投缘的人三三两两为一组,喝着酒,聊起来,相互吐露心声。不少干部职工就上面的领导至下面工作人员平时的办事方式、单位的管理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等问题,发表起不满议论。

一技术员有些喝醉了。他失望地对自己的两个朋友说,“你们瞧,祖先说的‘不合主人意,手巧也无用这句话说得多实在。平时我们在单位里再怎么卖力,只要不懂得拍领导的马屁、巴结领导,不合领导意,做得再多再好也等于零。看看,今天的评议会上,那些个领导像粪便顶屁股似地互相吹捧。那些领导的红人,也就是平时跟领导跟得紧的‘胶水们被评为‘先进工作者。真是的,在当今这个社会要是不懂得拍马溜须,就没戏。你们看,不是这样的吗?”说完,就端起酒杯,喝了个底朝天。

“平常只知道像役使马驴那样让我们干活。可在他们眼里我们连狗都不如。单位每年有那么多收入。可一年到头只给我们一两袋大米和面粉,或者用几斤苹果来糊弄我们,堵我们的嘴。那些收入到哪儿去了?跑到谁的腰包里啦?”在另外一组,也不知是谁,叽哩咕哝地发了这么些怨言。

随着类似的议论越来越多起来,他们心里的怨愤也就越来越大了起来,大家三三两两地陆续回家了。大约到十一点时,只剩下了局长多布杰、副局长索杰、办公室主任顿珠等领导,以及嗜酒而又善于巴结领导的“胶水”多吉和驾驶员边巴等六七个人。这时顿珠对正副局长提出建议道,“两位局长,今年我们单位的所有工作都顺利完成了,而且今天的年终评议会议也开得好。为了使身心得到放松,我们上按摩房洗脚如何?我来坐庄。”多布杰局长说,“我看这没有什么不行,就这么着吧。”大家一拍即合,从“南赛大饭店”挪到了“舒心按摩房”。

到达“舒心按摩房”,年轻的女服务员们一见局长和副局长,就表现出非常熟悉的样子,满面笑容地迎接他们。顿珠主任对一位年纪大点的女经理嘀嘀咕咕耳语了几句。她连连点着头,把领导以外的几个人带到楼下一间房子,安排女服务员给他们洗脚。然后,把领导们带到了二楼。

洗完脚,驾驶员边巴开车,把他们逐个送回家。多吉平时不太喜欢洗脚,别人给他洗脚、按摩更是破天荒头一遭。因此,一开始觉得别扭、不自在。随之感到惊奇。最终,一种得到享受的满足感使他觉得全身松弛。他心想着“今天能够如此享受,全归功于顿珠主任。日后无论如何也要感谢人家。”他回到家里钻进被窝后,很快进入了甜美的梦乡。打那时起,多吉如影随形,一刻不离地跟在领导们的屁股后面转。平常下面的干部职工中出现对单位的工作做法、对领导和个人发表不满议论者,领导可以通过多吉迅速知晓。下面的干部职工议论类似的事情时,只要多吉在场,就会提防或者尽量避开他。不久,他的“多吉胶水”这一绰号由“狗腿子多吉”取而代之,干部职工在背地里管他叫做“狗腿子多吉”,并且他这个绰号很快从所有乡里乡亲嘴里喊了开来。

长期的生活历练和经验,使得多吉成了一名懂得人际关系和领导心思、容易调度的好职工。同时,他的妻子与多布杰局长之间存在不正当关系的传闻也成了社会上的一个秘密话题。有人说,多吉按照单位安排,去参加几个月的业务培训期间,多布杰局长对自己的妻子谎称单位里有事或要陪同上级领导,每晚在多吉妻子那儿呆到半夜才回家。类似的很多不好听的话随处都能听得到。至于这些话当初出自谁之口、有无证据,无从证实。多吉把这些话当成耳边风,不予理睬。不论怎样,此后没过多久,多吉被任命为办公室副主任,以前多布杰局长最信得过的驾驶员边巴被贬为单位门卫成了个不争的事实。

多吉担任办公室副主任以后变得比以前忙——做好文件上传下达、安排工作、陪同领导下基层调研、迎送上级工作组等,忙得不亦乐乎。他的手机也总是发出“嘀嘀”的铃声,处于忙碌状态,一种跻身社会高层的感觉完全占据着他的心。如今的多吉根本不同于以往,十分注重自己的形像,平时着一身白色西装,把满是白发的头焗成黑色,每天早上上班前,像个爱收拾的少妇那样,良久站在镜子前梳头、涂脂抹粉,把头发拾掇得哪怕落只苍蝇也有可能滑倒的样子;一得空,就给皮鞋上油,擦得个锃光瓦亮;烟酒的档次也有了提高,并且走起路来,一改往日老实巴交,像模像样的步态,腆着个吃豆子吃胀肚子的羊羔似的肚皮,迈起傲慢的步子走路。倘若被一个陌生人看到了,准会以为他是从上面来的高级官员或者巨贾富商。现在多吉不但清楚地知道巧言顺从领导得到的好处,并且已然谋划好了藉以这种奋斗,尽快爬上更高位置的宏伟蓝图。

眼下多吉还真成了多布杰局长的大红人。多布杰局长经常“多吉主任、多吉主任”地喊着,不管白天在单位里,还是晚上到餐馆、洗浴中心、按摩房,以及迎送上级工作组等大大小小各种事情,多吉都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以前局领导没有上过多吉家。可如今,多吉和多布杰局长两家的关系亲密得如同亲兄弟,相互间的来往频繁得一如跨一道门槛。

通过多年来的工作锻炼,多吉这才熟悉了单位里的许多工作。他知道,领导们到餐馆、酒吧、洗浴中心、按摩房等的费用,表面上是他们轮流买单,实际上都跟顿珠主任一样,把这些费用加进用于接待上级领导和工作组的费用账单里,从公款里支出。

那天,多吉夫妇俩把多布杰局长请到家里。他俩把火炉生得红彤彤的。炉子上的铝锅里热气腾腾地煮起肥乎乎的羊肉。他们夫妇俩轮番给多布杰局长敬酒。多布杰局长又一次对多吉重复起了曾多次说过的陈旧话题,“我正在为你争取办公室主任的位置。你自己也要和往常一样努力哟。这事就让它烂在心里吧,没有必要对别人讲。”从此,多吉信心倍增。他更加忠心耿耿地紧跟局长,连做梦也梦见自己当上办公室主任,接着升任副局长、局长。他多次梦见自己在指挥局里的干部职工时,他指向东,人家就不敢往西,他指向西,没有人敢往东。局里的干部职工一见他,就低三下四地喊他一声“多吉局长”。他住进一所龙宫般的私宅,很多干部职工蜂拥而至,向他敬献礼品。驾驶员边巴开着令人钦慕的豪华车接送他。他到办公室时,工作人员已经把他的办公室打扫得干干净净。他泡着香气四溢的茶叶的开水杯里冒着热气。

多布杰局长多次准备把多吉由办公室副主任提拔为主任,但是由于现在干部提拔政策有了大的变化,不像过去那样领导说了算、以领导意志为转移,而是上级有关部门把对拟任人员所在单位工作人员进行民意测评的结果作为提拔依据。通过上级部门在基层干部职工中进行考察表明,由于多吉目前的道德品质、工作能力、工作成绩哪方面都不能满足群众的意愿,群众基础差,不具备提拔条件,加上群众对他各方面都有不少意见。故,根据群众的推荐,把品行好、工作能力强、能够关心群众生活、群众基础牢固的一个干部提拔为办公室主任了。这使得多吉企图尽快占领主任位置,使自己的官位如同上弦月一般提升的愿望成为了泡影,他的心绪也随之变得烦躁不安。他妻子也嘲讽他无能,瞧不起他,“俗话说,‘本身没有油脂,用石臼舂也舂不出油来。你可真是个没有福气的人。局长大人那么关照、帮助你,你也升不了职务,这只能怪你没本事。为了你升职,我都做出了很多牺牲。你是不是头发都白了,还在马倌大点的职位上原地踏步?”本身事业不走运,前途变得渺茫,加上妻子对自己说了那么些带有歧视性的难听话,致使他心情更加烦闷。为此,他经常到外面喝酒,喝到晚上很晚才回家。回到家里不是砸东西,就是打骂妻子,甚至还骂自己的女儿。从而,使他们夫妻感情变得愈来愈淡漠,争吵愈来愈频繁,甚而濒临离婚的边缘。多吉知道自己在事业上没有什么前途,便把前途转移到“发展经济”上来。经过长时间左思右想,在多布杰局长的帮助下,通过各种关系,以自己一个兄弟的名义承包了修建水渠、公路等工程,把多年来省吃俭用攒下的积蓄全部投到工程上,还从亲戚朋友处借钱,购置了一辆工程所需汽车。开始他从各项工程赚到了不少钱,使得他脑中除了工程和赚钱,单位的事情全变得模糊不清,甚至连自己是一个国家干部的意识也几近丧失。为了工程,他经常找有关领导,给他们送礼,在各大餐馆、酒吧接待、服侍领导,在社会各个角落沉迷于灯红酒绿,而且不少人谈论起他跟其他女性有不正当关系。这样一来,他的家境日益破败,夫妻之间与子女之间的关系和感情每况愈下,这个家庭之于他们夫妇俩变得与招待所没两样。有时夫妻俩几天都见不着对方,有时即便聚在一起,也如陌路人,一段时间稍稍消停的有关多布杰局长与他妻子之间不好听的风言风语,像冬天里的风重又传了开来。

眼下很多人都在拉萨购买房子。多吉也在想,我要是不买一套房子,就没法与单位职工平起平坐,在朋友面前也没法抬起头来,便又一次借贷不少钱,在拉萨买了一套新房子。看到很多人像是起了瞋恨、妒嫉之心似地花很多钱装修房子,多吉也用手头的钱和管别人借的钱装修房子,装得不比别人差。之后,他就把妻子和女儿送到了拉萨。

多吉把妻子和女儿送走后,跟一个叫玉珍的藏餐馆女服务员过起夫妻般的生活,在她身上花了很多钱。有关那个女孩怀孕后秘密堕胎的事儿,成了单位内外许多人的谈资。这事很快传到了他妻子的耳朵里。为这事,他妻子专程从拉萨回来,他们夫妻间发生了“世界大战”,结果弄得多吉脸上像被猫抓了似的,留下了道道伤痕,他妻子的脸也变成了熊猫脸,弄得一段时间内他们夫妇俩都带上大口罩出门。多吉妻子还请亲戚帮忙,埋伏在路上,用梳子把那个叫玉珍的女孩的脸拉伤,还把她狠狠揍了一顿。于是,公安人员以严重伤害罪,拘捕并关押了多吉妻子。上级机关责成多吉所在单位对其进行严肃的党内批评。

多吉妻子获释不久,她把自己的女儿托付给父母,偷偷卖掉拉萨的房子,携带卖房的钱出走,走得个不见踪影。有人说她跟一个康区商人在成都;也有人说她跟别人去了尼泊尔。总之,多吉用很长时间付出很多艰辛努力,从各处借来很多钱买的房子成了别人的住宅。最终多吉除了一个尚未成年的女儿和给别人欠下的一屁股债外,别无他物。

人生无常,这句话说得多么真切哟!多年来傲气十足地身居高位,随心所欲地调遣局里的全体工作人员,过着奢侈的生活,凭借手中的权力,给自己和亲友谋取利益的多布杰局长,依据群众检举揭发,经纪检委审核,就滥用职权,挪用公款,贪污受贿等问题受到了党内警告,并被撤销职务,调到了其它岗位。对此,很多平时喜欢拍他马屁的人说,“这个贪得无厌的家伙得到了报应。话说,‘要吞他人钱财,须有铁样嘴巴,他这是罪有应得。这个人得到的只能是这样的下场,他心里该有多痛惜啊!”从人们发出的各种痛快的谩骂声看,他们骂的好像不是以往他们面带笑容、伸长舌头、唯唯诺诺地对待之,并以他给面子吃、喝,接受礼品、随和地与他们相处为荣的那位领导,而像是杀害自己父母的仇敌。

多吉心里乱得睡不好觉,尽做些乱七八糟的梦。他心忖:这下我的靠山倒了。

多吉的靠山一倒,意味着他开始倒运,走下坡路了。

俗话说,“跌倒又遭脚踏”。没有过几个月,多吉的汽车在工地从悬崖上坠落,成了一堆废铁。驾驶员严重受伤,经长时间住院治疗,才勉强脱离危险。由于医药费等花销太大,多吉不得不将那些工程停下来。他的以“发展经济”来寻求前途的目的归于幻想。

正像俗话所说,“人要倒霉,喝凉水也塞牙缝。”债主们知道多吉不可能有“长膘”的时候,就像催命鬼似地频频找他要债。银行也多次找过他,可他还不了债,部分贷款也逾期,过了很长时间,就是把他这种借债人的名字张榜公布也无济于事。银行和债主们就此问题向法院提起诉讼后,法院作出了按借贷时间先后,直接从他每月工资中扣除债款的裁决。这就导致用于他和女儿的生活费也好,女儿的学杂费也罢,每月只能领取三四百元钱,使得惯于铺张奢侈的多吉仿佛从天堂陷落到地狱一般,一落千丈。很多人对他的看法也随之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没有人像过去那样谦恭地喊他“多吉主任”。那些往日跟他一起玩耍的酒肉朋友也尽量避开他,好像他得了严重的传染病。尤其是那些个债主很不满地对他说,“喂,多吉,你还不准备还钱啊?你难道不害臊吗?你可真是个不要脸的人。如果不尽快把钱还给我,就绝不放过你。”他们愤愤然,摆出一副似要活吞他的各种狰狞之态。或许是这件事使多吉受到了巨大的打击。大概从那时起,多吉开始心绪不宁,变得疯疯癫癫的,整宿整宿地失眠。他白天不上班,在家睡觉,或者到饭馆、酒馆到处乱串。单位领导跟他讲,“你这样不上班,瞎逛荡可不行。”他就说,“你们是不是以为我不愿上班,才这么待着?我现在身子被病痛折磨着,弄得吃不进饭,睡不着觉,别提上班了。你们以为你们很有能耐是吗?你们是些什么样的人,我了如指掌。你们看我多吉不顺眼,想使阴的,行。我也可以把你们的那些肮脏的勾当捅出去。”同事们好心规劝他吧,他反而跟他们吵。打那以后,人们称他为“疯子多吉”,上至领导,下至群众,没有一个人搭理他。

如今多吉的宿舍里只剩他一人。以前经营工程时,为送礼特地从拉萨买来,但因后来发生的那些事儿没能送出去的那条小狗,成了惟一与他同甘共苦的伴儿了。以前因为有一身洁白如雪的毛而被人称作“雪儿”的小狗,现今毛色变得黑乎乎的。家里因无人打扫卫生,布满了灰尘,显得萧条冷清。从房子的天顶和墙缝里的蜘蛛网看,纯粹像个主人迫于战争和饥荒而逃难的家庭。不仅如此,多吉曾一度如小鼓一般鼓突突的肚子,也像未成熟的豆荚瘪了下去。灰白的头发和胡须乱如牡牦牛的粗毛。一对土灰色颧骨像是比赛似地凸了出来。衣裤被污垢浸染得脏兮兮的,上衣纽扣也扣错扣眼,弄得长短不一,谁看了,都无法相信他是国家干部和曾经的多吉主任。不久前,为了扩建单位办公用房,要拆除旧的周转房,使得少数像多吉一样没有私房的工作人员,不得不搬出公房,拿钱租房住。由于没有人愿意把房子出租给多吉,单位就不得不在离城区远、条件差的地方给他租了一间小房子。对此,多吉又有话说了,“我在这个单位工作了20多年,是个老干部、办公室副主任。就算不给我特殊照顾吧,也不该把我撵到一边呀。”他以极大的不满和愤懑,从领导到群众骂了个遍,并检举了个别领导占用公家钱财,贪污受贿的行为。可是大家都把他看成是一个疯子,说,“理他这个疯子干吗?疯子不是疯子,理睬疯子多吉的才是疯子。”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不论从哪点看,多吉的行为都完全具备了疯子的特征——经常泡在酒里,有时整夜敲着邻居家的门喊叫,或者在巷子里游荡。有时白天喝醉酒后,毫无羞耻地躺在路边;有时不见他人影,长时间没人知道他的行踪。

藏历新年伊始。巷子和商店里人潮翻涌。人们忙于购置年货。有的采购肉食、蔬菜、糕点、糖果、水果等吃的;有的买鞋子、裙袍、衬衣、金丝帽、金耳环、金指圈等服饰;有的置办五谷斗、花扦、帷幔、经幡等各种新年所需用品。然而,对于多吉来说,好像新年与自己毫不相干。他仍旧蓬头垢面、脏衣脏裤、烂鞋破袜的。为了讨得一两口酒,他像一条廿九的狗(藏历十二月二十九日晚,野狗们忙于抢食人们抛送的驱鬼送祟的食子。故名)在人群中到处奔波。

今年天气本来就够寒冷的,偏偏从新年初二起,像是故意作弄人似地突然下起雪,寒气骤增,使得各家各户从早晨起床到晚上睡觉,一直把炉子生得旺旺的,将自己的亲朋好友请到家中,欢欢喜喜地过年,却几乎不见出门的。从插于各家房顶的、随风猎猎飘扬的五色经幡、挂在门窗顶端的帷幔、写在门框上的吉祥日月图、摆在家中的五谷斗、盘供(藏俗新年等重大节庆日叠放几种不同形状的油炸果子之节供)、羊头,以及人们的穿戴等透出不可掩饰的欢庆新年气息。而疯子多吉的宿舍却黑咕隆咚的,无异于弃之荒野的放牧点,炉中不见神灯大点的火星,烟囱里也不见马尾毛细点的烟缕,十分冷清。

那天,已近中午时分,多吉仍带着满身的酒气,跟那条狗崽躺在乱糟糟的被窝里。他别说脱掉衣裤,连沾满尘土的鞋子也没脱。小狗醒来后,饥肠辘辘地用舌头舔舐多吉的脸,他这才从睡梦中醒来。他从被窝里欠起身,环视房间四周。可除了一股很不一般的寒气,什么可以吃的食物也没有找见。他从床上起来,走出房门时,外面是一片白雪茫茫,寒风呼啸的景象。那条小狗随后也跳下床,跟在多吉屁股后面追了出去。多吉跨出门槛没走几步,就习惯性地撒起尿。他冻得打了个寒噤。饥饿和强烈的酒兴折磨起多吉。他把衣襟两头往胸前拽一拽,把衣领朝耳朵拉一拉,奔镇上而去。

多吉和他的小狗留在雪中的脚印,渐渐被风雪掩埋得不见痕迹。

责任编辑:邵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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