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达娃
我们在草原上陷车了。
我们的右侧是神话似的碧蓝无垠的天湖——纳木措湖,左侧的远方是绵延千里的唐古拉雪峰山脉,我们陷车的旁边是一座斜坡,前方几十公里的平坦草原和湖边的连接处静卧着一座龟形的山体,那就是我们要到达的宿营地——扎西岛。那里是观赏纳木措湖的最佳位置,也是西藏最热闹的旅游景点之一。
陷车的位置是一片低洼地,看起来像跑道一般那么平坦和坚实,地上还点缀着零零星星的一些碎石,狭长的道两旁长满一簇簇的小野花和绿草。那其实是诱饵,汽车像一头野牛冲进了泥淖里,徒劳地挣扎几下,车胎很快就看不见了,整个车身陷趴在泥地里。
也许三五个时辰,也许三五天甚至更长时间,才可能会有一辆汽车从附近驶过。唯一的办法只能靠自己,三个体重加起来不到四百斤的人要把几吨重的钢铁从泥地里抬出来是需要时间的。只要有一块木板(用来平衡支撑千斤顶),一把铁铲(需要从车胎底下挖出大量的泥土),一把千斤顶,再加上一堆大大小小的石头,从车轮下面挖出一些泥土就垫进一些石头,再把木板平放在石头上,用千斤顶把车轮顶起来一些,再往悬空的轮下继续垫石头,就这样一点一点分别把四个陷进的车轮全部顶出地面。
在草原上陷车的周围,通常都非常缺乏石头,你得像寻找珍宝矿石一样到附近很远的地方一点一点的收集,这活儿比挖泥土,摇千斤顶更累人。
离开陷车的地方往旁边的斜坡上走十多米,走到坡顶,才发现真正的道路就躺在那里,车辙印清晰醒目,蜿蜒伸向远方。双脚踩在道路上使劲跺几下,感觉它坚硬得能碾过一队巨型坦克。
转过头朝坡下的低洼地望去,汽车像一只受了重伤、奄奄一息的动物,让人生出几分怜悯。
我们已经累得筋疲力尽,看样子已经没有足够的体力和能力把这堆庞然大物从泥淖里救出来。正在考虑寻找有水源的地方,准备从车里卸下帐篷行囊、睡袋和食品打算安营扎寨的时候,坡上有几个牧人正慢慢朝我们这里移来。
他们每人都背着双手,后面的缰绳牵着一匹马,迈着不紧不慢的罗圈腿步子,这使得他们的身体在行走中朝左右两边大幅度地摇摆,显出洋洋得意的体态。
我一眼就看出了牧人们的伎俩。
草原上视野开阔,能见度极高,草原牧人的视觉能力超过常人。一个牧人驾车在草原上行驶,当他到家时,家中的锅里的羊肉已经煮熟等待着他坐下享用,那是因为眼光锐利的妻子在一两个时辰之前就看见了丈夫的汽车行走在归家的路上。所以我敢肯定当我们的汽车还没陷入泥淖,正洋洋洒洒行走时,牧人们就在某处高地上看见了我们。甚至在我们不知不觉中走错方向偏离了道路,也被他们尽收眼底。他们哥儿几个开始有几分得意地嘀咕:瞧啊,那辆车,那些家伙们走错道了,他们很快就要遇到麻烦,要陷进去了。后面的话他们用不着说,但每个人心里都明白,今天又飞来一笔横财。当车主浑身泥浆,狼狈不堪,气喘吁吁坐在越陷越深的汽车旁,他们会以救星的身份出现在地平线上。会帮忙把汽车弄出来,然后会狠狠地敲一杠子。还有什么比对方在绝望之际敲上一笔能更准更狠更有把握呢。
于是,当他们远远地看见那辆车骤然停住,前后耸动几下,车尾冒出一股青烟,那是惊惶失措的司机挂上四轮驱动器,疯狂地把油门踩到底,试图前后突围时,发动机高速运转从排汽管里喷出的蓝色尾气。牧人知道又一头猎物落入了陷阱,他们像潜伏在远处的几头猎豹,盘腿而坐,按兵不动,他们具有动物般的耐性,比任何人都沉得住气,不紧不慢地吸着鼻烟,可以几个小时地观察和等待着。
虽然离得太远,牧人们也许看不见我们忙碌的身影,但他们非常懂得掌握时间,他们会根据头顶上太阳位置的偏移、草地上他们身体投影的尺寸,甚至能根据他们吸了几撮鼻烟的时间来判断我们这边艰辛的工作进度。当时机已到,他们断定那辆车已无力从泥淖里开出来,车的主人们尽了最大努力,这会儿已经疲惫不堪地像车一样陷入绝望之中,他们开始出发了,抖落胸前的鼻烟末,跳上马,精神饱满、气宇轩昂地排成一列横队从地平线上压过来。
他们很懂得计策,把强烈的动机和目的性非常巧妙地隐藏在一副天真无辜的脸庞后面。在即将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之前,他们已经翻身下马,迈着懒洋洋的脚步,吹着口哨,哼着牧歌,给我们表演一幕晚霞牧归、天然美好的场景。当无能为力,又累又饿的车主们望着天色渐渐黯淡,被越来越死一般静寂草原的孤独笼罩,此刻,远处坡地上出现的几个身强力壮高大的牧人身影仿佛从天而降,难道不是在绝望之中出现的神灵般的救星吗?这便是牧人们预先设计好的要达到的第一步效果。
仿佛是不期而遇,牧人们在坡上走过来,他们脸上露出几分好奇,让人以为他们从来或者极少遇到陌生人,遇到这样的陷车情景,然后脸上又出现几分关切。但他们绝不会停下脚步,更不会主动和这几个狼狈不堪的外乡人打一声招呼,他们继续吹着口哨,哼着牧歌,仿佛前面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待着他们。仿佛前面的帐篷里,妻子和儿女们已经备好晚餐,帐篷里的篝火、热茶、香喷喷的煮肉和融融的天伦之乐正等待着他们。其实他们的帐篷很可能远在相反的方向。
第一个牧人从我们面前走过去,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我们知道牧人们此刻内心剧烈起伏的变化,我们一边忙活,一边抬起头看他们一眼,仿佛没有时间去注意这些在草原上随处可见的普通牧人,仿佛正愉快地沉浸在自己所专注和热爱的挖掘古董般的工作中。虽然一眼就能看出,在虚假的忙碌中汽车的困境丝毫没能改变,尽管周围挖出了一堆堆黑色的烂泥,到处散落着捡来的大大小小的石块,但四只车轮还深深埋藏在泥水中。尤其是前轮陷得更深,使得车身极不雅观地如同想一头钻进地里屁股正高高撅起的怪物。
最后一个年轻的牧人在我们旁边的坡上停了下来,他好像是走累了,站立片刻,然后慢慢从坡上走下来,在离我们不远的斜坡坐下,开始吸鼻烟。也不答话,只是看着我们。
过一会儿,加央心不在焉地主动问候一声:“辛苦!”
“不辛苦。”他回答。
然后是有一答没一答的对话。接着加央又问他,帮我们把车弄出来,需要多少钱。
年轻的牧人说,他不懂价格,要去问前面的朋友。也许他们很忙,没功夫来帮忙,也许他们已经走远了,他自己一个人也帮不上什么忙。于是,他又坐了一会儿,起身离开了。
我们知道,过不了多久,他们通通又会折返回来,前面走过去的人就在不远处正焦急地等待最后一个同伴的消息。果然不一会儿,牧人们又牵着马,同样迈着懒洋洋、慢腾腾的脚步重新出现在我们面前。
一个老者坐在坡上,他并不急于开口,其它的几个牧人把马放在坡地上面。他们走下来,围着汽车像是绕寺庙朝圣一般转了几圈,观察着它的处境,同时也在观察着我们,观察着我们脸上沮丧的程度,观察我们的身份,判断我们到底是第一次从内地来西藏、对在西藏草原经验一无所知的游客,还是长年在西藏各地旅行的老油子。其实我们已经传递出许多有利于他们掌握谈判主动权的信息。首先,我们行驶的方向不是通常从拉萨方向经过纳木拉山口这条旅游热线下来的,而是经由相反的另一侧绕着纳木措从草原深处开来的。除了散落在方圆上千公里的星星点点的牧场中偶尔几家牧人的东风牌大卡车,从这个方向来回,很少有丰田越野吉普车在这里出现,这意味着我们在这片对外来人更加陌生的大草原上旅行了很多天。从敞开的后背车门里,他们应该看见后车箱堆满了一箱箱罐头、方便食品、饮料,各种睡袋、野外旅行背囊,帐篷包,皮大衣。这些精良的装备,数量充足、品种丰富的食品,在牧人们眼里,我们差不多在这里可以维持到世界末日。我相信牧人们细致入微的观察能力,甚至能观察到我们的微型千斤顶非常的不好使,就是因为那只不争气的千斤顶,使得我们长时间不能走出困境。虽然四处找石头消耗掉我们大量的体力,走上几百米远捡回几十斤重的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石块装在塑料编织袋一趟趟扛回来,大约收集了有好几吨重,垫车轮的石头已经足够了。但那该死的千斤顶几乎就不管用,每摇动一下,升高几毫米都让我们使出吃奶的力气。我们的手掌已经红肿起来,只是戴在手套里看不出来,每个人的掌心都在火辣辣的疼痛。但我认为牧人们缺乏的是判断信息的能力,他们应该很明显的看出来,我方的谈判专家加央,正是和他们长着同样脸型,有着同样黝黑肤色,说着同样浓郁的西部牧人口音。他们更不可能知道,在西部草原的几个县里,加央所到之处,都是县长和书记们的座上客。
加央从那个老者身边返回来,他嘿嘿一笑对我说:“你猜猜他们要多少钱?四百五十元。”
四百五十元,在拉萨只是我们在麻将桌上放一炮的钱,只是几个朋友在饭馆里小聚一次的餐费,在周末夜总会或酒吧里的一次普通消费。在我们草原之行周游了一月之后返回拉萨的前夕,担任我们账房先生的加央钱包里还剩余几千元的备用现金。但此刻我们中间的任何人包括加央都认为牧人提出的价格高得离谱。四百五十元,相当于在这片草原上一个牧人整整一年的现金收入,而现在仅仅只需工作几个小时就要索取这么高的报酬,无疑是在敲诈勒索,牟取暴利。
在谈判交易中,我们从不担心对方第一次抬出的价格,我们关心的是到最后成交时,对方会退让出多少。
牧民出身的加央经常感叹道:西藏牧民是最不会做生意的。
在这次交易中我们亲眼目睹了牧人的生意经。
换了你,这个时候你报出你的第一次价格会出多少?我想如果由我来谈判,我第一次报价会只出三十元,我的最高上限不超过一百元。
但是你猜猜我们这位牧性未改的账房先生加央第一次报出多少?
四百元!
立刻成交!!
错了!!!
牧人报出的价是死价,根本就没有一分钱退让的余地。
四百元?老者伤心地摇摇头,仿佛那根本不是钱,而是几张毫无用处的风马纸片。
牧人老者的脸上露出厌恶和不耐烦,他一点也不喜欢讨价还价。
我猜想,也许他们曾经在不久以前,不经意地成功地敲过一辆陷入同样困境里面坐着国际财团总裁的外国资本家一杠子。由此他们认为坐这种车的人都属于同一阶级,拥有同样的金库。
他们甚至不愿意以各种借口来为自己的定价找出合理的解释,如果他们说:你瞧啊,这车陷得不轻呢。你们需要铁锹、木板等工具,目前你们手中的工具实在太不够了。这茫茫草原上,我们回家去取来,要跑多长的路呵。这不是把一只陷在泥里的羊抱起来,这是整整一座房子,像我们的帐篷那么大。而且它有多沉多重,你们自己也清楚。你瞧瞧,这个地方没有电话,你们身上的手机在这里没有信号也成了哑巴,你们今晚回不了拉萨的家,单位的领导和你们的家人和你们失去联系,会以为你们出了事,会急得团团转。再说了,这地方不是车水马龙的国道,好多天都碰不到一辆车经过,当我们离去后,甚至连一个人都不会再遇上,到时还有谁会来帮你们呢?
如果他们再进一步绘声绘色地描述一些这里天黑之后草原在夜幕中死一般危言耸听的可怕情景,也许会不知不觉地消磨我们的意志,到最后乖乖掏出腰包来。
这使我想起生活在东部,活跃在拉萨八廓街市场的康巴人,他们真是天生的生意人。他们做生意的乐趣往往不是在成交之后,而是在讨价还价的过程中。双方的报价在相差几倍乃至十几倍的悬殊时,并不会感到震惊和愤怒。他们在用夸张得离奇的口气讽刺对方时不带丝毫恶意,讨价的过程演变为双口相声的过程。双方齐心合力,极有耐心地一点点缩小价格的差异。康巴人做生意爱说一句俗话:高高的山顶如果能低一些,山脚的犏牛就会爬得快一点。于是,山头一点点低下来,犏牛一步步爬上去。当最后双方满意地拍手成交后,都会为自己当初报出的价哑然失笑。
“哎,我们牧人就是这样,根本不会讨价。他们怕绕来绕去最后把自己绕糊涂了。”加央说。
在西藏人中,唯有草原牧人把自己内心的欲望,把自己的本能潜藏得最深。
既然在外人眼里,他们是对外部世界一无所知的蒙昧人,他们质朴纯真,善良无邪,性情温和,憨傻可爱。于是他们便很巧妙地善于利用这些诸多特征,比如第一次来草原的汉族人会惊奇地发现,牧人们在县里的商场里买了一大堆东西,当售货员报出一件件商品的价格和最后该付多少钱时,他们会把鼓囊囊的钱包掏出来递给对方,让售货员自己该取多少取多少:姐呵,你说了一大堆数字我头晕,需要多少你就自己拿吧。他们永远以无知和弱者的身份鼓励和引诱对方展现出自己的本领和面目,然后发现对方的弱点和破绽,最终赢得较量的胜利。
能够退让和放弃是人的自信的表现,而某方面的坚持和死守的地方正是他的脆弱之处。
价格战是牧人天生的弱项,他们除了正面进攻,死守阵地,别无退路。
他们在死不还价中维护和赢得自己的尊严。
既然第一个回合就谈崩了,双方便毫不相干,各行其是。但他们并不急于离去,相反,一个个双腿盘缠,一屁股坐下来,像是专程前来观看演出的观众,开始饶有兴趣地观看我们怎样把这车从泥地里折腾出来。
或者,他们正以胜利者的姿态不慌不忙地等待着我们最后不得不从泥浆里爬上来,重新回到谈判桌上缴械投降。我敢说到那时,他们肯定会张开五指粗短的手掌翻动摇晃,把价格再翻上一倍。
我们也有了几分孩子气,鼓足腮帮,在牧人们含有几分讥笑的注视下陡增了几分力量,竟然也表演得十分卖力。甚至赌气般地从后车箱取出可口可乐、矿泉水、巧克力、从钢胆水瓶里倒出热气腾腾的开水冲速溶咖啡,撕开装在花花绿绿塑料袋里的牛肉干和蛋糕,打开车里的音乐,抽着香烟,一边干活一边大吃大喝,以都市人物质优势的炫耀做遮羞布,遮挡着此刻的困窘。
毕竟,我们曾经走过西藏数不清的道路,也经历过无数次汽车抛锚、坠落和翻车的险情。即使这一趟草原之行,也不是第一次陷车,和前几次相比,这算不了什么。除了有几分沮丧,狠狠地咒骂着这只破千斤顶,顶多再消耗些体力,浪费些时间。我们对最终把车泥淖里弄出来心里很有数。
太阳落下山已经很久了,西藏大草原漫长的黄昏也渐渐褪去,周围变得有些朦胧黯淡,即将熄灭的天幕已经冒出几颗硕大晶亮的星星。
我们的车轮终于从垫满石块的泥潭里冒出来,像一头正在苏醒的动物,一点点抬起无力的脑袋。最后,湿漉漉的车轮全部显现,车身平衡地压在无数的石块上面。车身的后面,也铺满了一条长长的石块路,一直铺到坚实的路面上。
当一边的车轮刚刚抬出来时,坐在草地上的牧人们就已经结束了他们的节目观赏。他们知道我们这帮城里来的不肯让价的吝啬鬼已经胜利在望,不会再回到谈判桌上了。于是,他们走到我们面前,很有礼貌地询问他们可不可以拿走我们扔弃在地上的空饮料瓶、塑料袋。这些垃圾我们也不会扔弃在草原上,在离开时我们会回收进箱子里装在车上。此刻牧人们的要求并不是出于他们的环保意识,只是在物质匮乏的草原上,城里人留下的任何垃圾物品都会成为他们有用的东西。包括柯达胶卷的空盒子,空烟盒、破纸片都会成为牧人家里孩子们中手新奇的玩具。
我们很慷慨地把只喝了一两口的矿泉水、吃了一半的巧克力都送给了他们。
牧人们揣着那些东西,在我看来他们更像是获得了一批战利品。他们仍然一脸的若无其事,吹着口哨,迈着悠然散漫的步伐,走进黄昏。
他们失去了几个月的收入,却赢得了自己的尊严。
天已经黑了,我们重新上路,行进在回拉萨的归途中。也许我们到拉萨的时间并不比他们回到帐篷晚多少,他们在黑暗中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一路上,我开着车,在想象着牧人深夜回到帐篷。等待了一个晚上的妻子会焦虑地责问:“这么晚,你们去哪里游荡了?”
茫茫大草原,没有街道,没有酒吧,没有购物商场,没有路灯,甚至没有一所房子,没有一个人影……
这么晚,你们去哪里游荡了?
责任编辑:佘学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