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西

2015-09-18 17:37汪璐
西藏文学 2015年1期
关键词:德令哈天国姐姐

11月24日,寒风瑟瑟的一个下午,我与八里庄的鲁迅文学院作别了。离开北京,离开居住了两个月的鲁院408寝室,是早就注定的,但临到转身,却还是让我觉得万分眷恋,只好轻轻揭下那张贴在门上的我的名字,一同带走……

来时因陌生而滋长出的一大片好奇而愉悦的情绪此刻均变成了满眼咸咸的不舍,哽得我心里一阵翻搅。

想着要偷偷溜掉,还是在楼下被同学与老师截住,我拖着行李快速行走,不敢答话,不敢挥手,耳畔隐约传来年轻班主任孙吉民的叮咛嘱托,柔柔的声音却扎得我疼痛。

应景飘落的银杏叶、梧桐叶让曾经生机盎然的小院充满了离愁别绪。步履再轻,踩在脚下,它们也会窸窣作响,像一声声无力的挽留又像无可奈何的心碎……经历了头一晚告别晚宴的相拥而泣,我肿胀的眼睛再度模糊起来,熟悉的街道变得透明又遥远,唯有经过的那些面孔结结实实的在眼角的余光里清晰可见……走吧,走吧,落叶将沉睡,为了下一季脱胎换骨的醒来;我也将一路向西,回到云端之上的城市。

没想到与我结伴穿过长长地铁线来到北京西站的是“—3”(我为我们三组起的昵称)的郑旺盛,他同一天回河南,顺便帮我拎了一个行李。随后,不同的候车室将我们分开。

他是一位了不起的作家,起码我这样认为。为了追踪采访花岗暴动主人翁耿谆,郑旺盛耗费十年时间与精力,直至一个充满青春风姿的年轻人被岁月打磨成后来无比坚韧有力的作家。十年光阴是怎样的蹉跎流转,大概他那本才出版发行的厚重作品《中国英雄》可以窥见一斑。光凭这一份执着,他也让我满心钦佩与敬仰。我至今记得在那部作品的研讨会上,同学们怎样的感动着、赞叹着,既为不甘屈辱、顽强抗争的历史英雄耿谆,也为将民族情感融入漫长创作的热血男儿旺盛。从此,“中国英雄”也成了同学们给他的昵称。

思绪游走的当口,“中国英雄”拽着自己沉重的行李找到我,递给我一大袋路上的食物,是啊,光顾着伤感的我居然没给自己准备一口吃的。平时一发言就激情澎拜的旺盛此刻只是轻拥着我道出一声“一路珍重,后会有期”,便转身奔赴他的行程而去了,宽厚的背影让我两眼一热,再次失控。脑海里不断回放出他的言语和他的文字。

作为深爱着“—3”的我,一个“—3”成员的温暖送别,大概是这一段记忆里最圆满的句号,也注定了这一路我对“—3”的无穷情思。不由得想起旺盛在新书扉页上写给我的几句话:赠最优秀的、鲁院最具影响力的组长汪璐同学。你从遥远的天边来,带着一颗纯净如玉的心,你从菩提树下来,带着一颗修炼了一万年的灵魂……

北京时间20点,夜色深沉,列车开始行走。我把这颗心、这颗灵魂疲倦地在自己的铺位上安放,昏昏沉沉睡去。

夜里十点,熟悉的手机音乐忽然在枕畔想起,我打开看到来电显示是—3的“高艳国”。他一定放心不下独自远走的我,可我不敢接这个电话,让它自己响吧……

艳国是鲁院建院以来第一次由民意海选出来的班长,以接近全票而当选。他是德州人,那是我生母的祖籍所在地,因家庭原因我却从未踏足。听到我有些离奇的身世,他很真诚地说了句:我一定带你去一次德州,看看你母亲的家乡。后来我独自迫不及待前往,还让他抱怨了许久。不知他怎么想,我倒真的从此把他当了半个老乡。

我们在一个小组,每次聚会,他都会请大家吃德州扒鸡,我几十年里吃过的扒鸡也没这两个月多,导致全班的同学都拿扒鸡和他开玩笑……我却知道,今后即便再吃到,也不是这相同的美好了。想起艳国,内容总会很丰满,他智慧、幽默、识大体、甘自贬、关爱他人……我有时会恶作剧地想:好在他个子矮,要不然老天爷就太偏袒他了!就这,也被他捡到一个笔名:高亦低。

电话铃声在我七零八落的思绪里终于消失了,艳国似乎读懂了此时的我,不再继续拨打,却在稍后从微信发来一段文字:穿行,穿行,夜色中穿行的一朵云啊,谁的召唤,让你星夜兼程?谁的留恋,让你驻足回首?谁的情思,让你泪流满面?神啊,请你化作流浪的人儿,颂一首诗,或唱一支歌,陪伴她的孤寂和伤心……短短几句话,还是打湿了我倔强着不去接听的思念。

大概过了旅游季节,车厢里的人明显都是赴藏工作的,和我一样。

显著特征之一就是他们不会站在走廊里大呼小叫地欢呼草原、藏羚羊、湖泊的出现,更不会长枪短炮地站在窗边一刻不停地拍照,他们很安静,甚至没多大意愿与陌生人交流,也没多少兴趣打量窗外湛蓝的天。

我翻看随身带的一本小说集,却被里面几片平整而金黄的银杏叶绊住了目光,那是小院里拾的,不知来自于那十一棵银杏树中的哪一棵?但肯定没有了“—3”张天国的那一枚……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我迷恋起这些已经凋零和将要凋零的美丽。有次早饭后,我又在树下寻觅它们的身影,一抬头发现树枝上那黄绿相间的银杏叶很是好看,可它们还不到飘落的时候,我即使伸出手向上跳跃,依然够不着。天国恰巧在旁,说声我帮你,便带着沉重的身子奋力一纵,居然抓下一枚,他的手机也在那一瞬间从口袋里蹦出来,机身和壳都分家了,他没有在意,只是满脸兴奋地赶紧递给我那片叶子。回到寝室我才注意到叶子居然在天国用力时不小心撕裂了。我没像平时那样把它拭去灰尘夹进书里,而是随手把它放在了窗台上,后来被打扫卫生的阿姨收走我也没有在意。

天国是个单位领导,有着一些骄傲和得意,又是个会致富的作家,总有不菲的稿费进账,因此他会忍不住炫耀,也会大方地一次次请同学游玩吃饭。虽然也是“—3”成员,但我开始那会并不喜欢他。后来他加入了班里的诗歌协会,课外很难找到他的行踪,大家开玩笑说天国叛变了,该开除他。我于是在一次课间时分找到正在窗户边抽烟的他,诚恳地与他聊了好些,有一些批评,但大意是让他重视组里的感受,独自活动的同时不能忽略了集体。他看我一副苦口婆心地样子居然就答应了,而且从那之后,他一直很注意,有事都会请假,有空就会联络“—3”的兄弟姐妹。

“—3”最后聚餐那一次,我为每个组员敬献离别的哈达,待到他时,这个年过五十的壮汉竟然拥着我嚎啕大哭,说了句很震撼的话:无论我身在何方,我的灵魂永远在“—3”!让大家十分动容。

天国的外在和言语曾让好些人误读,可骨子里,老哥只是一个极其简单而真诚的人……

虽然没了天国亲手采下的那一枚银杏叶,但我的四十余枚银杏叶却都能让我忆起他。天国,你不会怪我了吧?

又到了夜晚,列车上报出“德令哈”的站名,然后停下了。我披件衣服走出车厢,一股寒冷瞬间袭来,让我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黑漆漆的夜色让我再次想起海子那首著名的诗《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我不知道海子心中的姐姐是谁,但那一刻,我的姐姐是书艳。

回到车里,我在“—3”群里留下一句话: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并附上一张暗夜里有着零星灯光的照片。而书艳,正在另一条路上远行。我想她一定读懂了我的那句话,不多一会儿,她把一首《今夜,走过德令哈的妹妹》回在“—3”群里——

妹妹的眼神/是今夜德令哈/最后落尽山坳里的/被揉碎的半片雪//此时你牵着星星的光芒/和姐姐一再絮语/拥抱过德令哈的夜色/从此你的怀抱/不再生长寂寞//多年前的姐姐/深陷德令哈/深陷海子的孤独/今夜妹妹的泪水/将德令哈的星光/再次打湿//妹妹不哭/今夜姐姐只想你我高傲的雪莲/姐姐陪你推开这夜的疲倦/一起把忧伤推远//妹妹你是我手心的暖/我不得不一再攥紧/今夜陪你走过德令哈/高原的蓝就会发芽在我的梦里……

我不知以诗人的眼光来看这是不是一首好诗,但于我而言,这却是唯一一首闺蜜写给我的诗,除了感动,它更让我心底甜蜜,让我一遍遍的读一遍遍沉醉。因为我知道,从此,德令哈的夜将不再只是海子的,也是我的。

眼神迷离之际,时光穿回10月初的那次联欢会上。一场T台走秀让书艳的霸气、傲气震翻了全场,她带领我们几个有点幼稚的模特在全班的欢呼声中来回穿梭。那是我第一次穿了旗袍,绿色的,是书艳的,那份美丽成了我心底永远的一抹春。书艳不止是一个会写诗的军嫂,更是一个很有着装品味的姐姐。记得在几个女生引领衣衫文艺风不久,不少女同学都纷纷仿效,看着个个仙裙飘飘,书艳却说每个人的气质是不一样的,能彰显个性与魅力的衣服才是合适的……女生不为别人美丽的衣服所动,大概真没几人。

鲁院302房间是姐姐的寝室,也是我们女生和“—3”成员最爱的茶室,更多的时候只有我们俩呆在一处,她上网整理博客,我趴在她床上玩手机微信,偶尔坐起来喝一口姐姐沏好的茶。我们极少说话,却因彼此就在身旁而倍觉温馨与舒适。那一刻我终于懂得,最亲近的人你才可以做到在她身边不说话也觉得自然。

身在旅途,那一抹茶香却从鼻尖萦绕到了梦里……

姐姐,谢谢今夜你的陪伴。

太阳柔和的光亮提醒着又一个清晨到了。不知谁的咳嗽声吵走了我的睡意,我忽然想起了蒋殊。

开班不久我就发现了一个笑起来甜美可人的女子,后来知道她就是我们“—3”七仙女之一,心里煞是欢喜。殊的外在充满了江南女子的柔媚,却有着傲视他人的酒量;她和我一样爱玩爱笑爱疯,却能写清丽脱俗的文章。她的美,无法让女生嫉妒,无法让男生忽略。

好些日子里,我包里都装着她送的散文集《阳光下的蜀葵》,闲来无事看一篇,很有晒着暖阳喝茶的惬意。

殊让自己的七大姑八大姨、亲朋好友、家乡以及类似于家乡的地方都在这本书里跃然纸上,慰籍着她的心也慰籍着我这样失落了故乡的人。作为一个从五岁起就开始四处漂泊的女孩,我对故乡的概念十分单薄,甚至听到别人谈论故乡,我都不知道哪里是我的故乡……在她的文字里,我的许多早已淡忘的亲人都重新回到了脑海。原来,每个人记忆深处都有故乡,哪怕只是在一段文字里苏醒。比起殊后来成了乡村的过客,我却一直是我所有生活过地方的过客,但真实的情感是可以感动任何人的,无关她来自何处,也无关我来自何处。

天气渐凉时,殊犯了咽炎,每天都会好多次地发出很轻微的咳嗽声,那柔弱的姿态煞是美好,我因此给她的咳嗽起了一个很特别的称谓:西施咳。有一次她没按时听课,我正想给她发短信催促,却听见教室后排传来熟悉的“西施咳”,于是知道她到了。她说每年自己都会有很长时间这样咳嗽,断不了根。

这个“西施咳”一直延续到我们临近离校那些天,那会儿她喜欢我一件枣红的新衣服,借去穿了两日,还给我时说没来得及洗,我说了句,这样好,还有你的味道。她便攸地红了眼眶……我动过念头把衣服送给她,可又巴巴的爱着自己的新衣服没舍得,如今这件衣服倒仿佛成了殊的,看着就浮现出她的样子。殊是故意要我记住她吗?其实我又怎么可能忘?

此刻是谁在咳嗽?怎么这样的干巴急促?我皱起了眉头。

殊的咳嗽是唯一的、美丽的,但我还是希望有朝一日她可以彻底不咳了,让“西施咳”成为一份记忆的烙印。

翻过了唐古拉山,我回到了云端的世界。

列车停稳,我开始整理自己大小不一的四个行李。对面铺位上的男士看我忙碌的样子,很自然地说了句,我帮你拿一件吧,在下面等你。不等我客气推辞,他已经拉着我最重的行李下车了,我紧随下车,才想起两天两夜的行程,我只顾着自己思念伤感,都没和同车的任何人说过话。他默默走在我前面的身形,让我不由得想起了范怀智。

分组第一天,为了快速记住“—3”组员,我在怀智的名字旁边注了两个字:佛陀。他的脸肉墩墩的,眼睛细眯着,憨憨的,很爱小声地、咧着大嘴笑,活脱脱就像弥勒。后来他告诉我他真有研究佛经,很向往西藏,想去那里感受佛教圣地的风采。

社会实践时,大家每天奔波在外,彼此很快熟悉起来,怀智依然很少和同学说话,但他会主动帮同学背包,拉箱。他对“—3”的爱很低调,就是坚持一个原则:走到哪里都和我们在一起,我们的任何倡议他都执行。不需要喊,不需要动员。

在一次聚会里、在同学的起哄声中,他终于以一首陕北民歌惊艳了全场。原来,他就住在农村,边当农民边写作,所以他的歌都带着泥土般质朴的味道。从那之后,很多同学都开始喜欢他。有时我们也会开他玩笑,怀智显得很腼腆,但他总是笑着接受,不像其他人那样自卫反击。

在我们建立“—3”微信群后,怀智坚持不开微信说怕浪费时间,因此作为组长,遇事我就总要单独通知他,反复劝说了几次,他每次都“呵呵”两声就没动静了。原来,外表憨厚的他,骨子里很倔啊!后来在我们“—3”成员轮番上阵的游说下他最终还是开通了微信,看来是兄弟姐妹的情谊融化了他,尽管至今他也没在那个里面说过一句话!但那十二张头像却以正方形组成了“—3”群体的完整画像。

怀智真的是个智者。他总是默默努力,写的东西非常感染人,哪怕是一篇研讨发言,他都会写的极尽文采,让人过耳难忘。怀智几乎从不点评同学,但却两次当着班里同学,认真而诚挚的说:璐璐姐这个组长当得很圆满!听到这12个字的认可已是分别在即。

怀智,你说过会在你的青山绿水间等着我们“—3”每一位兄弟姐妹的到来,我想我们一定会去找你,听你在黄土地上吼出你的精彩。

一路向西,我终于回到了云端之上的拉萨。

推开熟悉的家门,我把自己从鲁院摘下的名字贴在了客厅门上,好让自己偶尔回到那一份时光里。然后打开电脑,记下自己两天两夜对“—3”两个月的点滴情思,虽然这是多么的仓促,但我却必须留存这一份缱绻。

不想多说我们心无旁骛地认真听课、诚挚交流,不想多说我们各持己见地激烈争辩、安静阅读……单是“—3”的你们已经让我的两个月变成了一帧帧最美的人物素描长廊——

知性率直的田静是组里最坚强的妹妹,她把离别的泪偷偷留给了自己。最后一天她甚至怕被“—3”情感牵绊而回不到原有的生活轨迹,执意选择了退群,我怎么舍得她的离开?我用电话找到她,我不知自己在怎样说话在怎样伤心又在怎样倔强怎样哀求,总之静回到了“—3”,并留下一段话:璐璐,你已经改变了我的决定,我回来了,那我就会成为最坚定的一个。

许珊有着超出同龄人的大气。她是我们组里最爱学习的妹妹,虽然年龄最小,但已经写出几部厚重作品。分别时,她忽然想起有很多话要和我们说却都来不及,她怨自己只知道看书。其实,我们做任何事她都会积极参与,出谋划策。她和怀智一样,是那种默默爱着“—3”、从不让我操心的人。珊珊有时也很调皮,但并不像她自己说的是个“汉子”,而是个最像妹妹的女子。

纤细柔弱的东君是我的同桌,她最难忘的事是立冬那天“—3”为她过了一个隆重的生日。她的寝室是我见过的鲁院女生宿舍里收拾得最干净的,整整齐齐、一尘不染,我都怀疑保洁阿姨到她房里会没事可做,她给很多人的感觉是难以靠近的,其实她好希望大家做什么都叫上她,她不太会表达,但对大家的爱一样执着,还很黏人。有时我会心疼这个同桌,虽然她年龄比我大,但我总觉得我可以保护她。

巧珍最喜欢大红大绿的服饰,初见之下似乎和年龄很不相称,但熟悉了,反倒觉得她那阳光灿烂的性格很配那样不加调和的颜色。巧珍还有一个绝活——总能挥舞着乒乓球拍唱动听的山歌,像只快乐的百灵鸟。为这,她有时会被其他同学拉离“—3”,我们“—3”的成员就是受欢迎——我们无可奈何,只能这样想。巧珍以往给人的感觉也是坚强的,她说要笑着送走大家,却在自己离校那天哭得几乎晕倒……

充满乡野情怀的小俊在毕业前三天因单位有事偷偷离开了学校,留下一段告别的文字,启动了“—3”的离情。我们在眼泪中抱怨他的逃跑,抱怨他的提前离开让我们少了最后一次合影……伤感很快扩散到全班,每个人都在那一刻清楚了一件事:无论怎样不舍,不可避免的别离还是来了……小俊,为你准备的哈达又被我千里迢迢带回了拉萨,但愿我有机会在这灿烂的阳光下,亲手给你戴上。

徒手素描你们的画像,完整了我对“—3”这一份不竭的情思……

荒芜辽阔的高原上,一个“—3”的人,茕茕孑立,负着行囊,奔走在回家的路上,很苍茫、很有画面感——这是小俊在描述途中的我。此刻我到了,这句话仿佛成了偈语,我知道,将来很长的路,我都将负重远行,下一次转身,我或许向东,向南,向北,但都不再重要,因为我储备着“—3”的能量,回家的路就不可能迷失,文学的路就不可能停止。

责任编辑:邵星

猜你喜欢
德令哈天国姐姐
德令哈,没了“海子”你还剩下什么
Cлово месяца
德令哈的雪
海南
认识“黑”字
飞去天国的翅膀(二首)
十声姐姐等
今夜,我在德令哈
看见和看不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