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玛
一
陪年迈的父亲,在春天或秋天洗浴温泉的最好时节是去趟拉萨的温泉圣地墨竹工卡县德仲,洗浴几天温泉,是我自走出校园,获得谋生的工作以来一直想要了却的一个愿望。父亲已经77岁高龄,他的风湿性关节炎在他步入70岁开始变得愈发严重,即便他有着年轻时因饱尝生活艰辛而换来的坚韧和不愿被病魔屈服的个性,一切来自躯体和内心的苦痛都愿自己默默承受,生怕给儿女带来他所认为的“麻烦”,但是日渐僵硬的双腿、夜晚彻骨的疼痛和久坐后不能麻利行走的现实却令他的身心饱受了许多的苦痛,与生俱来的自信也被病痛消磨得所剩无几了。
能够在桃花盛开的春天和树叶将落的秋季到著名的温泉圣地,连续洗浴7至21天的温泉,是所有患有骨骼疾病的人们最为信赖的治疗办法。这些年,父亲也随村里的老人到拉萨的堆龙德庆洗过几次温泉。在他看来,即便几天的洗浴不能立竿见影地使他的关节疼痛得以治愈,但温暖的泉水却能让久病后有些烦闷的心得到些许宽慰和舒张。
获得珍贵的一周假期后,我便兴奋地给在老家农村的父亲挂去了电话,告诉他后天我将陪他去德仲洗浴温泉。电话那头的父亲一时没有了话语,许是被这突兀的喜讯激动和兴奋得不知说些什么。我已经有很多年没能给年迈的父亲意外的惊喜了。用了一天的时间,我做足了去温泉的所有准备工作。肉、菜、糌粑、面粉、被褥等等一应俱全,且分量足够。在父亲有生之年,陪他度过几天幸福无忧的时光,为这些年没能尽好孝道做些力所能及的弥补,是每个做儿子的义务和希望吧。
朋友米玛平措帮我联系了一辆崭新的越野车,还提前预约了离温泉最近的一家招待所,并嘱咐在招待所的朋友为我们备了煤气、灶具、暖瓶等必需品,令我十分感动。父亲知道后,不无骄傲地说“这是我有生以来待遇最高的一次温泉之行。”所有这些,也一定会成为他返回老家后向乡野的农人炫耀的极好谈资。在日渐浮夸的农村,父亲需要这样的谈资。
从拉萨到德仲温泉我们只用了不到三个小时的时间。连日来全区性的降雪天气使一路的大山和草坝都白茫茫一片,大地还实实地沉睡在白色的棉被下。路两旁低头觅食的牦牛,也背着厚厚的雪,从远处看上去像一块块缓缓移动的白色山石。但到德仲后,耳边啾啾的鸟鸣,脚底潺潺的溪流,慵懒温暖的阳光和黑色松软的泥土飘溢的芳香都极力地传来春天的讯息。在这里其实冬天已经远去。
我们赶上了一个好时间。听德仲尼姑庵招待所交割房间的尼姑说“这几天洗温泉的人还不多,再过几天怕是连住的地方都难寻了”。
窗外,飘起了小雪,小路上有几个披着厚实的袍子或睡衣的康巴人正缓缓地走向泉池所在的方向┈
二
德仲温泉所在山谷的海拔4500多米,足足比拉萨高出约摸拥有200多层的一幢摩天大厦,是一个听上去令人心生惧怕的高海拔地带。但在这里,却没有高海拔地方独具的干燥,两条清澈的小溪在山谷欢快地汇合,远山和近坡白雪皑皑,泉塘上空不断歇地升腾着炊烟般的热气,周边的空气也像被热水蒸洗过似的,呼吸起来有种叫人神怡的湿润。等到近在咫尺的太阳露出山头,灌木和屋顶上的积雪逐渐消融,化成淅淅沥沥的细雨,滴答滴答地落在小陌上和行人身上,有种深处江南小巷的幻觉。
泉塘就在两座峻峭的岩石山相拥的山谷。共有三个大小不一的泉池。三个泉池被分为男池、女池和男女轮用的有着诗意名称的“鹿泉”。“鹿泉”据说是因有一只腿骨受伤的鹿在该池浸泡歇息后神奇地痊愈而得名。男池直径约3米,大概有10平米的样子,女池要大出一倍,而“鹿泉”最小,池水却最热。三个泉池用岩石垒隔成入口不同的露顶石屋,水面以下的岩石长满了墨绿光滑的苔藓,叫人联想起它们守护这座泉塘的久远历史。男池的面积虽不大,却有30多个鼓泡涌眼,永不停歇地向水面鼓出密集而新鲜温暖的泉水,形成了大雨降落水面时“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样子,伴着窸窸窣窣的声响,在水面和水底生出了无可计数的细微水泡。
德仲温泉的治疗作用在西藏是有口皆碑的。从莲花生大师用法力将原为毒水的温泉变为药泉,救治了无数善男信女的传说,到如今科学精密地分析出泉内含有硫磺、寒水石等多种对人体有益的矿物质,可以治疗胃溃疡、肾虚、风湿性关节炎等疾病的有力佐证,都使德仲温泉的名声古已有之且在今天更加响亮。穿戴各异、操着不同方言、从事各种职业的人们从遥远的牧场、偏远的乡野、繁华的城市朝圣般慕名而来,让这条狭窄的山谷有了包容万象的气魄。
在洗浴温泉的队伍中,妇女和老人居多。但也有体格健硕、人高马大,身体似乎好得没有任何疾病的年轻人,他们频繁地进出泉池,有的干脆在狭小的泉池内游起泳来,感受着难得的悠闲。或许对于他们,这股温泉能够治愈的不只是躯体,还有已然受伤的心灵吧。
浸泡温泉是不需要任何支付的。只要你的时间足够,体力充沛,即便从早到晚都浸泡其中也无人过问。但通常,在泉池内每次浸泡的时间都不超过一个小时,但每天浸泡的次数却要保证4-6次。即便在半夜,也有人会借着泉池边上微弱的灯光,蹑手蹑脚地走进泉池,在漆黑的天幕和高远的繁星下,三三两两地静坐在泉池一隅,似乎冥想着什么,期盼着什么。
洗浴温泉的人大都是患有关节炎的病人。他们拄着拐杖或被人搀扶着小心翼翼地走进泉池,享受着独特悠闲的自我疗法。汩汩冒出的泉水使他们的疼痛得到了温暖的抚慰,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舒适和满足的笑容。
小小的泉池和看似枯燥的洗浴也有很多有趣的故事。因为男池和女池仅隔一堵石墙,且在靠近女池的底部有个能容一个瘦削的成人进出的口子,男人们便嬉笑着大声向女池喊话,让女人们过来“聊天”。女人们也不示弱,要男人们过去“交流”,引得墙两边的所有人涨红着脸哄堂大笑。一次,一个头一次来泉池洗浴的年轻人被其他男人哄骗着进入了口子,不成想却被女人们奋力拖入了女池中,在许多女人面前赤条条地现了“原形”,不住地告饶哀求后才得以向男池落荒而逃,成为这几天来山谷里人们茶余饭后的极好笑谈。
泉池里每天也在发生着平常却叫人感动的事情。只要老人和腿脚不便的人走近泉池,泉池内外的人便会马上起身,将手伸向他们,搀扶他们缓慢地进入池中,并接力似地把它们扶送到一个安全舒适的角落洗浴。对于双手不便的人,周围的人会主动地往他们背上撒上温暖的泉水,为他们拍背。不同的身体境遇,相同的健康渴求,使他们有了许多共同的语言和感受。
时断时续的雪又飘下来了,落在温暖的泉水和人们的头上,瞬间化成了水。透过水汽看对面静穆的雪山、五彩的经幡和三三两两的牦牛,一切都朦胧得像幅水墨山水画。
三
离德仲温泉不到一百米的山上有一座规模宏大的尼姑庵——德仲寺,一座直孔噶举派寺庙。相传早在公元8世纪,藏传佛教高僧莲花生大师曾在此地天然岩洞中修行。公元1281年,直孔梯寺第十任法师尼杰.多吉杰布修建了第一座修行庙,后经后世高僧大德多次扩建,形成了今天的规模。德仲寺有近百名尼姑,寺内主要供奉着莲花生大师各种化身的塑像,传颂着大师的种种丰功伟绩。
寺庙上方和周围的山坡上、小溪边是一栋栋尼姑们的“森夏”(宿舍),鳞次栉比,错落有致。粗略一数,大致有百余间。它们像是这座寺庙庞大的体内分娩出的一个个小生命,紧紧依偎在寺庙周围,生怕被谁分割去似的。穿着绛红色僧衣,健步走在“森夏”周围条条小径上的尼姑们,像一块块飘忽不定的火烧云。
尼姑庵脚下有一座佛塔。这是一座颜色和形状鲜见的塔。塔的下半身为黑色,底座不是常见的圆形,而是由五个鱼脊状的“脚”相连成的五角形座子。据说这是一座降妖塔,莲花生大师将贻害人间的毒蛇降服后镇压在此塔下,庇佑了世间的生灵。因为它的殊胜,这座塔便成为洗浴温泉的人们极好的转经处,从天明到深夜,围着狭小的塔身转经的人群一直络绎不绝。
这几天是尼姑庵集体劳动的日子。尼姑们聚集在河边,清理淤泥,加固堤坝,为即将到来的洪水做着尽可能周全的防范。在河边,她们排成约莫20米长的绛红色长列,将队首的几个力壮一些的尼姑用镐和铁锹清出的石块和装在尼龙袋里的淤泥以接力的方式传到队尾,由队尾的几个尼姑垒出石堤。即便没有劳动号子,但笑声和欢快的叫声却此起彼伏,为山谷平添了许多生机与活力。我默想,这几天应是她们最为惬意的时光,虽然唯有男人擅长的这种劳作对于她们显得辛苦和劳累,但是相对于日复一日的陪侍青灯古佛、背诵冗长经文的事情,应该更有乐趣吧。
德仲温泉不仅治愈了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们,也养育了这座寺庙、这群尼姑。没有了这鼓泉,这座深藏在大山深处的寺庙会有多少香客不辞路途遥远蜂拥而来,尼姑们的学经生活也该会是怎样的寂寥和乏味。
在温泉周围,德仲寺修建了一栋三层楼和一栋四层楼的宾馆,可同时接待一百余人。房间里简易的床、桌子和被褥足以满足最基本的生活需要。房价是按床计算的,每天每张床只需四十元。宾馆与泉池很近,在房间内换好睡衣和拖鞋,走上二十来步就可进入池中。倘若你脱光了衣服,飞也似的跑出宾馆,奔向泉池,路边的人还没看清你的面目,你就已经进入池中了。
与宾馆配套的还有一个上下两层的餐馆,刚入门的地方摆着一个硕大的铁炉,炉内松柏枝桠和牛粪混合燃烧的清香和热度叫人不愿离开。餐馆里煮茶、做饭和服务的都是尼姑庵里的尼姑。她们白净而秀气,脸颊上褐红色的高原红像是刻意用胭脂精心涂抹似的,成为极好的点缀和标志。她们利落地忙着,嘴里不停地念诵着经文,却极少与顾客攀谈,永远保持着一个出家人特有的矜持和端庄。餐馆里应有尽有,甜茶和藏面更是可与拉萨的茶馆媲美。在远离城市的这条山沟,能够围着热烘烘的火炉品茶吃面,也算是一种别样的幸福。
尼姑庵有条距离不远的转经路。转经路上有位来自昌都的刻经人。他整日坐在一座小塔下,在石板上一笔一划地篆刻着经文。我请了一块刻有十二遍六字真言的嘛呢石,按康巴人的要价,以每遍三元的价格,付给了三十六元后将其放置在了堆满嘛呢石的小塔上。希望这块刻着十二遍六字真言的石板在遥远的德仲寺小塔上存留许多年,在我行将入土前仍旧能够看到它。
德仲温泉还有一个寺庙诊所。年龄大约在45岁左右的一位亲和、热情的尼姑是诊所唯一的医生。每天上午,诊所里外求医的人安静地排着队,医生不紧不慢地一一把脉、量血压、询问病情,并从身后近百个药抽中利索地拿出藏药和西药,用报纸一一包好后叮嘱患者服用的方法。药费廉价得似乎连成本都难保障,据说疗效却很好。到诊所诊过病的人们都说医生“像佛一样慈祥和蔼”。
四
来洗温泉的人大都带着沉重的行囊。因为要在温泉呆上几天、甚至近一个月时间,带足生活用品就变得十分重要。糌粑、面粉和肉自不必说,蔬菜、青稞酒也缺一不可。还要带上生火做饭的煤气、灶、锅碗瓢盆等,在招待所里临时组织一个应有尽有的家。
洗浴温泉的时候对饮食的要求是严格的。温泉耗费的体力如果不能用营养来弥补,就容易造成身体虚脱和患上其他疾病。父亲和我的临时家庭也算比较殷实,嫂子带给我们的牛肉足够我们一周的食用需要。为了补充父亲的体力,增加营养,平素极少围锅台的我也挽起袖子像模像样地当了几天的厨子。我们的菜谱实惠而丰富,牛肉包子、疙瘩面、土豆牛肉、丁肉等“硬菜”和半干的羊腿、干牛肉等“辅食”都是绝好的营养美餐。住在隔壁的一家牧民朋友的高压锅在每天下午四点时候准时放气,这是他钟爱的大坨牛羊肉在开水里欢唱。另外一个房间的年轻农民则擅长做些时新蔬菜,每天中午急促地往返在楼道内,一会儿洗完莴笋,一会儿又提着水淋淋的青椒,一会儿又是我叫不出名的绿叶菜。在另外一家宾馆住着的几个农民朋友的青稞酒似乎总也喝不完,每夜借着微醉唱出的农村流行歌曲成了我们极好的摇篮曲。
五
藏历三十是供佛朝拜的吉祥日子。这天上午天刚亮,尼姑庵里便传来了召集尼姑们在大殿集中的海螺声。尼姑们从山顶各自“森夏”中匆匆走向寺庙,不一会儿大殿内就传来了整齐高亢的诵经声和鼓拨有节奏的敲击声,山谷顿时陷入了庄严神圣的氛围中。
或许正值洗浴温泉最好时节到来,抑或恰逢周末,在我们到温泉的第四天开始,从山上背着沉重行囊走向温泉的队伍持续不断,而返回的人数却非常有限,使得这座山谷顿时热闹了许多。泉塘里一拨又一拨地替换着洗浴的人。他们或坐或趟在水中,感受着温暖的泉水在身体周围不住地跳跃,享受无与伦比的切肤之暖。低微或高亢的诵经声从每个人口中流出,像一首多声部的古典无伴奏大合唱。
尼姑们清理河道的工作进展不快。在隆冬形成的厚实的冰和夏季从山上随洪水滚落的巨石令她们手足无措。在很多时候,她们保持着队形,站立着相互说笑,等着队首传出淤泥和石块。寺庙雇来的三个男人用电钻和钢钎奋力地开石砸冰,轰隆隆的机器声响将劳动场面衬托得热烈而忙碌。这时横亘在河道中央的一块五六吨重的巨石阻挡了劳动的进程。尼姑们茫然地站着,雇来的三个男人也没了主见,蹲在一隅吸着烟。洗温泉的男人们在河道边看了一会儿后好像受到谁的命令似的,陆陆续续地走进河道,用各自的方言商讨着解决的法子。这时,一条又粗又长的麻绳派上了用场,大家将麻绳扣绑在巨石上,排出两行由尼姑和男人们混合的长列,每个人手中紧攥着麻绳,怕失去自己的位置一样。在一位年长一些的男人指挥下,大家齐声高喊“肖吉玛尼,肖吉玛尼,”奋力地将巨石拽向河岸,岿然不动的巨石也有了松动的迹象。终于,在男人们粗犷的喊声和尼姑们秀气的叫声中,巨石听话地靠向了河岸,两旁观战的老人和孩子们发出了热烈的欢呼声。
六
我和父亲在温泉的七天洗浴已然完成。收拾完行囊,将剩余的肉菜和糌粑留给开门的尼姑,我们便坐上了返回拉萨的汽车,离开了生活了七天的这条难忘的山谷。父亲说,他的腿有了些许好转的兆头,行动也轻快了许多。
但愿在金秋时节,我能陪父亲再来这条山谷,在温暖的泉水中洗去劳顿和病痛。
责任编辑:刘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