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的尴尬

2015-09-16 02:46冰虹
文化月刊·下旬刊 2015年6期
关键词:意气仕途新法

冰虹

若是尽量挑选简练的语词概括苏轼一生的处境和遭遇的话,大概使用“尴尬”两个字还是比较妥贴的。他的处境和遭遇给予后人的启示,似乎也带有那么一点“尴尬”的意味。

苏轼的诗、词、文、论都有极高成就,书法、绘画也有极高造诣。在中国文学史、文化史上,这样才华横溢的大家并不多见。可他在仕途上,就远远不如他在文学艺术领域那样“如鱼得水”了。

同许多文人一样,苏轼在青年时代是颇有一番抱负,很想大有作为的。他那知识分子的敏感神经当然也感悟到了积贫积弱的局面,看到了政治上的、经济上的诸多弊端。在应考试卷中,在上书策论中,他都大发议论,又是要严厉法禁、抑制侥幸、教人战守,又是要励精庶政,督察百官,果断而力行,倒是有一些“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气度,也有一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倔脾气。可是到了王安石真的要搞更为彻底的一些变法的时候,他又受不了了,转而便成了守旧派的一员。

同变法派闹对立,可以采取种种不同的对策。像欧阳修、司马光,离京外任时公开抗拒,明目张胆地反对新法,这是一种作法;像邵雍、程颐,策划阳奉阴违,寻找机会东山再起,这又是一种作法。苏轼却是全然不同于他们,他虽然不满于新法,但在贬官外放的时候却又能够比较认真地执行新法,有时候还能因法以便民,民赖以安。这仍旧是书生意气。

这位书生意气十足的书生,他的遭遇可是要比邵、程、欧阳、司马糟多了。有那么几个人,使用种种阴谋和计谋,一心要搞垮反对派;可是不知道是他们不敢招惹炙手可热的大人物呢,还是抓不到司马们的把柄,或者另有什么缘由和内幕,反正是他们无可奈何于最为强硬的守旧派,却向苏轼开了刀。他们从苏轼的诗文中寻字摘句,罗织罪名,告了苏轼一个恶状。人家早已备齐了材料,“坐实”了罪状,办妥了手续,派出差役到苏轼任上拘捕他了,这一位夫子居然一无所知,居然还坐在公堂上忠于职守、忠于皇帝、秉公办事,最后被当堂押走;事变仓促,一家人都是懵懵然,茫茫然,不知不觉。一个自幼抱有远大理想、希图大有作为的才子,一个饱经沧桑、历尽磨难的文人,一个诗情干云还想清正廉明的官吏,一个忠于皇朝却被一再贬斥的不得志者,就这样被小小的解差押走了。

苏轼的确是太书生意气了。实行变法与反对变法本是一场严酷的政治斗争,后来又演变成争权夺利、勾心斗角的党派、朋党之争,充满了倾轧和报复,阴谋和诡计,哪里有什么公正和公平可论?哪里容得下书生气和书卷气?

待到守旧派上台,对新法一律废除,便又把苏轼召回了京城,委以要职,准备重用。然而苏轼竟然又一次犯傻要对新法采取“辩证分析”的态度,主张参用所长,甚至不复计其利害。他不满于守旧党的倒行逆施,指斥司马光的蛮横无理。当司马光不予理睬时,苏轼气愤地痛骂:“司马牛!司马牛!”结果是有些人要把他当成第二个王安石,要把他当成新党加以惩治,使他同样难以容身,只好自己申请调到外地去了。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好像不大顾及变法与反变法、旧党与新党斗争的“严肃性”“残酷性”;他只是以自己的“实践”为基础,想要“实事求是”地按照自己的“良心”和“意愿”行事;他认为该反对的就反对,该支持的就支持,既不会有意破坏,也不会阳奉阴违;对对方的攻击全都摆到了桌面上,对立派的措施中有可取之处也不是无原则地去攻击;对原在一个“战壕”里的人们也不姑息迁就……折中也好,辩证也好,反正他是想要“实事求是”。然而结局却是两派都不喜欢他,两派都不重用他,甚至还要排挤他,打击他。一次次贬官、外放,升官之后再贬官、外放,受尽了磨难。

变法派再度上台,并不因为他的“折中”“辩证”而宽宥他,善待他,而是把他跟强硬派旧党一锅煮,同样地加以打击、报复、迫害,把他一贬再贬,一直贬到遥远的偏僻的海南岛,最后凄凄惨惨地客死常州。

以前我们总是从政治学、社会学的角度着眼,运用阶级分析的方法,到苏轼的中等地主阶层的阶级立场、政治态度那里去追根溯源,寻求答案,那当然是不错的。可是仅仅这样去分析未免过于单一化了,似乎是把复杂的有机的活生生的“人”解构成了政治学的、社会学的“构件”“符号”就算万事大吉了,也就有意无意地或多或少地忽略了人的心理学的、文化学的丰富沉厚的内涵。

苏轼的心理、品格、文人情操等等,无疑起到了极其重要的杠杆式作用。事实上,苏轼的前后思想并不完全一致,不变的是他的良知、操守、正直耿介、宁折不弯,是他的不随波逐流、不附炎趋势、不阿谀逢迎、不丧失人格。以苏轼的才华,他不会不懂得政治斗争、党派斗争的技巧和权变的,不至于应付不了纷纭万象、纠葛变幻的。由于他的“节操”,他只是不愿意那样地违心去做而已。借用孟夫子的话说:“是不为也,非不能也。”

于是这又涉及到为文和为官的关系。

中国文人只要一旦选上了做文人这么一条道路,就注定要碰上一个终生攸关的十分重大的现实课题:庞大的文官机构,长期的封建专制,强化的中央集权,孕育出浓重的官本位体制和官本位意识。加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传统教育,文人们当然首先看好仕途经济。要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抱负,似乎只有为官为宦这一途了。

可是,作文做官并不都是那么谐调。十年、数十年寒窗苦,那是闭门读书,学的是书本知识;为应考而学,尤其学得刻板、僵化。做官,那可是需要做官的实际才干。行政管理,风俗教化,民事处理,断狱办案,官场应酬,与苦读书生的实在是反差太大太大。结果常常是这个样子:半官半文,官也做不好,文也作不好。为官不明,他埋怨说是惦念作文;为文不精,他抱屈说是官事缠身。骑墙中立,好似不倒翁,其实是两边都耽误。两相耽误,却又两边都沾,两边都不舍弃。于是为文而仍带“官气”,为官又难免迂腐。

稍微翻一翻历史就会发现,仕途和诗文两者都亨通都发达的极为少见。诗文发达官场失意者倒是可以列出很大很长的一串名单:屈原、司马迁、陶渊明、李白、杜甫、苏轼……

仕途上一直发达,高官厚禄,春风得意,反而罕见卓著的诗文成就,他们多的是应制,应和,歌功颂德,御用文笔。而且常常还要牺牲掉文人的第一面的许多东西,诸如清高傲岸,潇洒恣肆,文化使命感,文化独创性……要学会的倒是另一套:从 “正面”讲,有政治敏感,管理才干,应变能力,诉讼明断之类;从“反面”讲,有权术,计谋,互相倾轧,尔虞我诈之属。

这,不能不说是历代文人的尴尬和悲哀。

苏轼们的“尴尬”,带来的是“尴尬”的开悟。

|作者单位:曲阜师范大学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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