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云也退
阴影中只有一道明亮
文 / 云也退
托尔金受到战争摧残,于是让笔下的神话故事提供幻想、慰藉、逃避与新生。他的《霍比特人》注定是一个正面的、英雄的故事。
《霍比特人》J.R.R.托尔金 著吴刚 译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1月
英国作家格雷夫斯著有一本一战纪实《Goodbye to All That》,写一种全身心投入的幻灭,在《卫报》“英国男人必读”榜单里排前五,不过老实讲,这书有点枯燥:反英雄,总归不如英雄好看。
托尔金就专挑那好看的写。传说他是在战争间隙写的,他在晚年澄清了下,用傲娇的英国佬口吻:“你是可以在信封背面潦草地记下些什么,但你根本无法正常地写作……你必须蜷缩在污水和苍蝇之间。”他要等到战后才开始动笔,因为咀嚼战争经历,有助于他的创作。他甚至得再等一场战争,多添一把柴—还真被他等来了。二战期间,托尔金给在南非服役的儿子写信,说自己已经陷进去了:
“我迷上了‘空想’,迷上了通过半兽人、艾尔达(代表了生活和人造物的美与优雅)等等,把我的经验转化为另一套形式和符码;从那时起,它就平稳地支撑着我度过了许多艰难岁月,我至今仍在那时获得的观念中汲取力量。”
还有一个事实,可以解释托尔金的内心抉择。
史密斯,比托尔金小两岁半,两人在伯明翰的爱德华国王学院结为好友,后来一同上的牛津。托尔金迷都知道,这两人被称为巴罗人社“不朽四杰”的成员(另两人是怀斯曼和吉尔森)。史密斯是个有天赋的诗人,在四人中也是相貌最出众的,一战爆发,四人相继入伍。
1916年11月29日,史密斯被地雷爆炸飞出的弹片击伤,几日后不治身亡。就在之前不久,他和托尔金在前线吃了最后一顿团圆饭。其间,他带来了一卷莫里斯的《人间天堂》作为留念。似乎是诗人的直觉,告诉他死神将至,不如给好友提前备下一份慰藉品。托尔金入伍稍晚,还没史密斯那么深地投入战事,他从书上得到的信号是:“兄弟我先走一步了,多保重。”
最先走的是吉尔森,他阵亡于7月1日。我们还能看到一封史密斯战时写给托尔金的短笺,就是在那之后写的,措辞情真意切:“我最大的宽慰,就是倘若我今晚战死……伟大的巴罗人社还能有一位成员言说我的梦想……希望你能在我无法开口之后,说出我想说的话来,倘若这便是我的命运……”他还说,巴罗人社注定了要点亮一次世界的,它失去了一位成员,也无法泯灭这火光。
两年后,托尔金为史密斯编了一本诗集,名叫《一场春天的收获》,后来,他又在《魔戒》第二版的序言里讲了这回事。他说,那年,他所有的好朋友,除了一位,其余都死了。所以,中土世界就成了他对这一场个人悲剧的情感补偿:它只能是一个正面的故事,属于英雄的故事,是从战争阴影中挽救出来的一道明亮。
一般的作家,在普通士兵的生涯里看到的都是愤世嫉俗的理由,比如海明威,在一战的意大利战场身负重伤,所以战争在他眼里是啥样,早就不用多说了。托尔金自己也差一点葬身索姆河,所幸因健康出了点问题,被提前送回了英国。这真是我们的福气:他要也跟海明威一样,谁知道霍比特人、精灵王、中土的种种故事还会不会是现在这副完整的样子。
不过,事实上托尔金已受足了战争的摧残,否则,神话又怎会是他的唯一之选。只有神话故事,才能提供幻想、慰藉、逃避与新生,在现实之上叠加一个想象的世界,可以摆脱现实记忆的约束。在战争之前,北方文化就已在他大脑里扎下了根:寒冷对温热,北方对南方,斯堪的纳维亚对地中海,在欧洲的两极对立中,托尔金总是站在前者的一方,芬兰语和芬兰史诗《卡勒瓦拉》对他影响甚巨。神话里的善恶双方,不能直接翻译成现实中的英德两国,贡多林战役也不是索姆河战役,然而,他以精灵的眼光写贡多林大战,就同他本人曾亲睹坦克这一新型武器有关联:场景虚实黑白分明,但看到时的巨大惊恐,却是一样的。此时,现实的确径直切入了神话之中,犹如科幻小说,也总像是在给古老的魔法传奇招魂。
虽然最亲密的朋友都早早死去,但托尔金后来还是有位一辈子的好朋友:大诗人奥登,这两人相熟相交达47年之久。奥登到处说,自己是托尔金的崇拜者。不过跟一战时托尔金一圈人慨然入伍相反,奥登自己在二战前夕躲到美国去了。在那里,他出席了很多场《魔戒》爱好者活动,他告诉观众们,自己跟托尔金如何在一次讲座上相认。
托尔金可能与奥登有某种生命维系:托尔金逝于1973年9月2日,仅仅过了四周,奥登也追他而去了。
大师与大师之间的灵犀,我们凡人实难揣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