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邦定
回忆联大的生活的文章很多,言人人殊,其说不一。究其原因,主要由于在校时间不同。具体说,就联大人自己的回忆,前期与后期有些事就不大一样。事非自己亲历,只是传闻,是另一个原因。1946年联大结束,距今已近70年,难免以讹传讹,谬误丛生。为了澄清一些事实,试从衣食住行几方面分别言之。
联大的“衣”
本世纪初,昆明话剧团到北京演出,剧目就是“西南联大”(具体名字我忘了)。先后在北大、清华公演,是专门招待联大人的。我去看了,不禁对反映历史真实之不易,生发无限感慨。从衣着来说,剧中女学生多上穿浅蓝的竹布褂子,下穿黑色绸裙。这是“五四”时代的女学生装,在联大女学生中可以说没一个人穿这种衣服。演出结束时,导演当场请台下观众提意见。我即席发言:剧中女同学的衣服式样不对。联大同学还有很多人健在,今天在台下坐的就有不少女同学。你们排戏前为什么不找这些大活人了解了解?导演说他们是在昆明西南联大博物馆查的。先不管博物馆是怎么弄错的,但导演和服装师也太疏忽大意了。从学生用于衣服的开支来讲,当年的联大女学生就不可能穿着类似舞台上的那种服装。昆明号称“春城”,四季比较温暖。我记得当时的女同学平时最常见的穿着是一件浅色的布旗袍,外罩一件毛线织的短外衣。这差不多是联大女生的制服。当然,因为各人经济条件不同,也有穿得好的,比如毛料外套,但极少人有这种行头。在冬天,穿皮大衣的女同学也不在少数。比如傅冬菊(国民党抗日名将傅作义之女)在冬天就穿皮大衣,好像是灰背的。大军阀杨森的女儿更不用说了。总之,抗战时期大多贫穷,能读到高中毕业,就不是小户人家所能办到的。
至于男同学,四季服装变化不很鲜明。总体看,男生穿着五花八门,有不少穿长衫的,当然多数是布料的。极少数人穿笔挺的西服,这种一般是自己一边上学、一边做生意,能赚很多钱的人。与此同时,也有一些同学穿家人或朋友给的旧西服。全校男同学最具代表性的服装则为上身夹克衫,下身穿美国兵的蓝白相间裤子,这些多半是美军剩余物资,昆明有它的专卖市场,还有美军的大翻毛皮靴等等。一般说来,文学院学生比较随便,法学院学生穿着比较整齐,工学院学生多穿美军的剩余服装。
联大的“食”
许多老校友的回忆文章中,都说在联大吃的是“八宝饭”,即饭里有沙子、稗子、老鼠屎等等。我初看到这些记述,第一个反应就是为联大总务科抱屈。因为我从1942年进入联大到1946年联大结束的4年间,一直拿“贷金”吃饭,从来没吃过所谓的“八宝饭”。平心而论,食堂的菜品不好,米却不坏,比我小时候在家吃的米饭还好吃。我是江南人,全年吃籼米,没有油性。而在联大吃的是粳米,白嘴吃也很爽口。那么“八宝饭”之说是假的吗?也不是。我问过1939年入学的校友,他说当年的米确实很差。原因是总务科成批向米商购买,不精挑细拣,也不讲究“货比三家”。我进联大时,有学生自己组织小伙食团,大概五六十人一个团,请几个农民师傅做饭,学校负责提供锅灶、餐具。米则由同学自己到农民那里去买,免除了中间剥削,自然就没有“八宝饭”上桌了。至于菜品质量,有些老同学的文章里说得很惨,这也是联大前期的样子。
我1942年进校以后,天天吃食堂。有两种选择,一是吃早、中、晚三顿;二是只有中、晚两顿。伙食费都是一样的,但吃两顿的菜比吃三顿的要好。吃两顿的菜品是一荤三素。所谓荤,从来没有大块的红烧肉,只有点肉丝而已。昆明出黑大头菜,这可是好东西。当时差不多每天都有黑大头菜炒肉丝这个菜品,好吃又下饭。当年要是让我评定美味佳肴的话,我会毫不迟疑地首推黑大头菜炒肉丝。
话说回来,联大前期的食堂伙食情况我无法评判,但从我的亲历来看,学校还是尽心尽力了。至少饭不限量,一顿往往能吃三碗饭。从我接触的同学看,比较富裕的是每天早晨在校门口饮食摊上吃早点,有面条、油炸糍粑、烧饵块,还有猪油煎的鸡蛋饼等等。可惜我没有天天吃早点的财力,只能像打牙祭一样,隔几天吃上一次。
联大的“住”
据校史记载:“1939年8月,新校舍竣工,交付使用。”这就是说,1939年入学的新生,9月报到,正好赶上住新校舍。在这之前都是借昆明的一些学生家或者祠堂之类暂住的。我看汪曾祺写的文章,讲到联大“新校舍”,说学生宿舍“土墙,草顶。土墙上开了几个方洞,方洞上竖了几根不去皮的树棍,便是窗户。挨着土墙排了一列双人床,一边10张,一间宿舍住40人,桌椅是没有。两个装肥皂的大箱子摞起来,既是书桌,也是衣柜……”这些都是实情。他还说,有人自作主张,不按东西两边各放10张床,而是用3张床拼成U字形,6个人自成一个天地等等,这也是早期的情况。因为汪曾祺入学时,宿舍一切草创,确实没有桌子,也没立下规矩。1942年我进校时,男生宿舍是长方形的,东西两边只有门洞,没有门。南北两边有所谓的“窗户”,当然没有玻璃,更无从糊纸。唯一优点是宿舍透气性极佳,绝无憋闷之感。还有一个优点是宿舍全为草顶,冬暖夏凉且下雨没有声音干扰,这也是一大特色。宿舍的摆设也比较规范了。不允许用3张床拼成U字形,都须靠墙排列。在两排床铺之间,放置一张可以坐4个人的长方桌。没有凳子,只能坐在床边上。但有了这么一张桌子,至少方便看书和写东西了。晚上看书只能抢占图书馆或泡茶馆,因为宿舍的灯光实在太暗。昆明号称220伏电压,实际远远达不到。不过,茶馆老板就用110伏100瓦或200瓦的灯泡照明,真是亮得如同白昼。可以看书、写作,还有一些人打桥牌或聊天。许多联大人就在这里自习。
说到这里,我不禁想起了学校的图书馆。联大图书馆是全校唯一修建的砖木结构建筑,屋顶盖了瓦,据说可供800人阅读。但联大的文、法商、理、师范4个学院1000多学生都得共用这一个图书馆,粥少僧多,座位远远不够,所以只能抢。图书馆每晚7点开门,同学们6点多就挤到门口去了。7点大门准时打开,大家争先恐后蜂拥而入,用椅垫、笔记本,甚至一本书占上两三个座,为自己的好朋友,还有心仪的女同学占座。抢完座位还要抢参考书。人多书少,非得趁早抢借不可。
说到教室,当初设计者似乎更重视它,屋顶用的是马口铁,显得更整齐美观。缺点是一下大雨,响声比炒豆子声还要大。有一次金岳霖先生上逻辑课,适逢大雨,金先生的嗓门没雨声大,只好暂停。这也成为联大的一个趣闻。
至于食堂,从来没有椅子。好在我们习以为常,也没想过要坐下来吃饭,大家站着,挟菜抢饭也比较方便。
联大的“行”
关于“行”——昆明市区本来就不大,没有公共汽车,也无此必要。倒有不少黄包车,那是给比较富裕的老爷和太太坐的,尤其一些富家太太,她们平时不大出门,一出门往往要坐黄包车。昆明也有自行车(云南人叫脚踏车),数量很少,那也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小姐骑玩的,并不作为主要的交通工具。如果想到郊区的名胜古迹去,则有马车,一车坐五六个人,至多七八个人。还有一种代步工具就是马,一个马夫赶上一匹马,在大西门外往郊区去的地方兜揽顾客。联大同学中有爱玩这玩意儿的。顾客骑在马上,马夫在后面跟着,马跑他也得跑。当时有点人权思想的人,看着这番景象不舒服,但马夫是以此谋生,骑他的马,是给他提供收入,说不上什么人权不人权了。
早年在昆明我从来没见过小汽车。我想龙云(时任云南省主席)之流应该是有汽车的,但我没见过。但美国兵开着吉普车乱跑倒是常见的。
以上说的,实际是整个昆明的交通工具的情况,对于大学生的“行”来说,算是跑题了。因为当时大学生都很年轻,爱拔腿就走,从不考虑远近,事实上同联大有关的地方都很近。最远也就是拓东路的工学院,从新校舍走过去,要横跨市中心,但对于年轻人来说似乎也没有多远。工学院的同学都会赶到新校舍来听闻一多、张奚若等名教授的课,特别是演讲会,就是一个证明。
(摘编自《百年潮》2014年第11期,作者系西南联大北京校友会副会长。图片来源;网络)
(责任编辑:邓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