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高才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拉开了中国人民全面抗战的序幕。在多方斡旋下,被国民党当局关押的新文化运动的旗手、中共主要创始人之一的陈独秀,于1937年8月23日结束了铁窗生涯。9月12日,陈独秀来到中国抗战中心武汉,下榻汉口德润里(今铭新街和黄石路交汇处)。抱病发表演讲,并发表文章,拥护国共合作,宣传抗战,提出“民族利益高于党派利益”等主张。
无独有偶,因参加反蒋抗日的“福建事变”而被驱逐出境、流亡美国的胡秋原,也于1937年11月19日,回到汉口共赴国难。他主办《时代日报》,揭橥“巩固统一,抗日到底”,发起成立世界反侵略大会中国分会,联络国际名流杜威、爱因斯坦、罗素、罗曼·罗兰等声援中国抗战。
胡秋原专访陈独秀,畅谈抗战“三要素”
当时的《时代日报》编辑部就在陈独秀住所的隔壁。
胡秋原得知陈独秀夫妇就住在报社隔壁的汉口德润里后,特地与社长刘叔模一起前去拜访陈独秀。
敲开门,一位家庭妇女热情接待了他们。这是一幢颇具庭园风味的旧式平屋,开门者正是陈独秀的第3任夫人潘兰珍。
胡秋原以为,政治上失意的陈独秀一定很颓废。但他所见到的陈独秀虽然身着长衫,犹如一个杂货铺老板,但依然气宇轩昂,双目炯炯有神,讲起话来声如洪钟,滔滔不绝。他说,由于在监狱里养成了来往踱步习惯,他出来后仍旧坚持着,每天早晨就在屋前荒芜的园子里溜步。
胡秋原首先向陈独秀送上一份当日出版的《时代日报》,陈独秀接过报纸后对胡秋原说,他一直在关注《时代日报》的社论,十分赞成其观点。同时,陈独秀也赠送胡秋原一叠宣传抗日的演讲稿。其中包括他应邀前往华中大学、汉口青年会、武汉大学等处演讲的演讲稿,后收入其新著《我的抗战意见》。
胡秋原浏览了一下后表示,希望陈独秀同意这些演讲稿在《时代日报》摘发。同时,胡秋原请求向陈独秀做一次专访。陈独秀十分爽快地答应了。当即,他先介绍了自己在狱中得知西安事变发生时的心情——
陈独秀当时在狱中可以看报,当他从报纸上看到张学良、杨虎城扣押蒋介石的消息后,立即托人打酒买菜,对同狱的人说,今天要为国仇家恨痛饮一杯,第一杯祭大革命以来的烈士,第二杯祭自己牺牲的两个儿子(陈延年和陈乔年),然后大哭起来。
与陈独秀一同入狱的濮清泉回忆说:“人们见过他大笑,也见过他大怒,但从未见过他如此伤心地痛哭失声。”
接着,陈独秀道出了出狱后,各方纷纷向他伸出的橄榄枝——
自北大就结为知己的同乡好友胡适认为,以陈独秀的个性不宜在国内待下去,有意安排他出国,以避开政治是非。于是,胡适联系了一家美国图书公司,让陈独秀去美国写自传。可是,我行我素的陈独秀则声称:我的“生活很简单,也厌烦见生人。”没有接受胡适的好意。
国民党各派也有意拉拢他。先是周佛海、陈公博拉他进“低调俱乐部”。接着,蒋介石又想让陈独秀进国民政府当劳动部长,并让他出面组织一个“新共党”,都遭到陈独秀的拒绝。陈独秀说:“蒋介石杀了我许多同志,还杀了我两个儿子,我和他不共戴天。现在大敌当前,国共再次合作,既然国家需要他合作抗日,我不反对他就是了。”
陈独秀也厌倦了“托派”纠缠不清的内斗,拒绝托派组织接他回上海。
当胡秋原请陈独秀畅谈对当前抗战的主张时,他顿时引经据典,纵横捭阖。他说:“虽然目前战况对我军不利,但我对抗战很乐观,正如拿破仑所说,打仗要靠‘三M’,那就是morale(士气)、ammo(军火)和money(金钱)。中国有的是人,至于军火与金钱嘛,事在人为!所以,只要我们解决了这三样,就一定可以获得最后的胜利。”
“陈先生的观点对极了。速战速胜是不可能的,只有全国上下一致抗日,经过长期努力,我们是一定能够打败日寇的。”胡秋原接着陈独秀的话题说道。
“你说得好,我们就是要通过持久战,把小日本拖垮!”
“我要请教先生的第二个问题是,你对苏联与我国抗战的关系是怎样看?”胡秋原问。
“苏俄现在虽然供应飞机给我们,并在道义上给予同情与支持,但是将来会怎么样?可就谁也不能保证了。至于目前的中共领导者我不想多说什么。不过,我认为,无论是从历史教训,还是近年来的现实来看,苏俄是一个危险的伙伴。”
胡秋原惊奇地发现,这位中共早期领袖竟与自己的观点极其相似。他把自己在苏联见闻娓娓道来:
胡秋原在莫斯科编辑《救国日报》《全民月刊》期间,一个偶然的机会看到有的苏联地图,竟将当时属于中国领土的外蒙古划入其版图,甚为反感,他因而愤然辞职离苏。
胡秋原话音刚落,陈独秀顿时一骨碌站起来,紧紧地握着胡秋原的手说道:“秋原兄,好样的!”
正是这次面对面的交谈,他们从此就莫逆于心了。不久,胡秋原收到陈独秀的新著《我的抗战意见》。该书1938年3月由华中图书公司印行,收入了陈独秀的《抗日战争之意义》《我们要得到怎样的胜利及怎样得到胜利》《怎样才能够发动民众》《抗战中应有的纲领》《准备战败后的对日抗战》等5篇文章。
汪精卫“围剿”胡秋原,陈独秀拔刀相助
正当胡秋原准备更新《时代日报》印刷机器之时,1938年6月23日,突然传来日寇以毒气攻陷马当的消息。这样一来,武汉便失去了屏障,国民党政府下令紧急疏散,所有工厂一律迁入四川(包括今重庆)。《时代日报》也于7月底被迫停刊。
在迁往重庆途中,胡秋原让妻子敬幼如扶老母先行入川。真是无巧不成书,她们与陈独秀、郑学稼竟在同一轮船上相遇。胡秋原则于是年8月5日乘二十二集团军送公文的一架水上飞机飞渝。
陈独秀到达重庆不久,即由其同乡、留日好友邓仲纯(邓初),四川江津(今重庆市江津区)的名绅富商邓蟾秋、邓燮康叔侄,以及与他曾有师生之谊的川籍军人杨鹏升等先后接济,定居江津。
此时的四川,由于国民党政府以统制经济为名,力行管制,结果导致官商勾结,奸商屯积居奇,黑市充斥其间。
胡秋原认为,敌人在不断进攻,我敌之间并无一个固定的界限,故他主张大力吸引沦陷区物资,在后方以各种方法如担保息、包销等奖励生产。这便是民族资本主义。
为此,胡秋原于8月底在《时事新报》上发表了《民生主义是资本主义》一文,力劝政府放弃统制政策。顿时,一石激起千层浪,立即引起学术界的大讨论,即“资本主义论战”。
起初,大家都是从学术的角度进行讨论、批评。可是,令胡秋原莫名其妙的是,当时国民党的大员汪精卫却在中央纪念周上痛骂胡秋原的观点,并示意一人出来向国民党中央控告胡秋原。
陈独秀获悉后,立即站出来为胡秋原打抱不平,先后两次公开写信给《时事新报》总主笔与国民党中央,首先说明胡秋原的观点值得国民党当局重视,其次指出这纯属于学术研究问题,值得大家研究,不能以政治手段加以压迫。胡秋原回忆说:“弟自西游后即主张中国应实行资本主义,陈先生入川后在民生公司演讲,亦有此主张。弟入川后,一九三八年九、十月间,在薛农山主持之时事新报上发表此项主张,汪精卫大怒,嘱人控告,陈先生致函国民党中央,谓胡之主张值得研究,不可压迫。此后陈与薛通信中常提及弟名,薛亦屡以相示,故印象甚深。”
陈独秀的公开信发表后,著名政论家陶希圣主持的艺文研究会主办的《政论旬刊》,也发表了有关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论战文章。郑学稼等学者都支持胡秋原的观点。慑于舆论的压力,告发胡秋原一事,也就草草收场了。
胡秋原暗助陈独秀,陈布雷伸出橄榄枝
1938年底,托派“临委”陈其昌从上海出发,绕道香港前往四川江津造访陈独秀,还带来了托洛斯基邀请他赴美的建议。窘迫中的陈独秀对于托洛斯基的关心和热情深为感动,然而他还是婉拒了。
不久,胡秋原收到一些陈独秀油印的文章。当时陈独秀的言论多受控制,国共两党的报刊都不愿刊登他的文章,即使刊登也往往是发表了上篇,而没有下篇。所以,陈独秀就让外甥将文章油印后分发友人。
次年初,重庆行营改为国防最高委员会,除代行国民党中央政治会议之职权外,特别推动“精神总动员”工作,张群任秘书长,胡秋原任秘书处机要室秘书。胡秋原将陈独秀的窘境告诉给张群,张报告给蒋介石,蒋介石派胡宗南、戴笠到江津拜访陈独秀,谈起一年前的“托匪汉奸”论战,把周佛海等9人在《大公报》上为他鸣不平的公开信给他看。意在说服陈,为己所用。
陈独秀对说客坚定地表示:拒绝公开“反共”,要求谈话内容“切勿见报”。但“言世界大势,不利于苏……苏联好比烂冬瓜,前途将不可收拾。苏败,则延安决无前途,此大势所趋……”“请转告蒋先生好自为之”。
1940年11月间,张群奉调为四川省政府主席。陈布雷接任国防最高委员会秘书长,胡秋原因此与陈布雷共事,并任国民参政员。
这时,陈独秀的外甥告诉胡秋原,陈独秀将狱中完成的初稿更名为《小学识字教本》,交国民党教育部出版,以作为教师用的中国文字说明书籍,并预支了稿费5000元。可是,有一天窃贼破门而入将他的十多件衣服、被褥和他所写的《小学识字教本》书稿及其他尚未出版的书稿窃去,这对已经贫病交加的陈独秀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为了偿还预支稿费的债务,他必须带着病体,凭着记忆重写此书。然而终因身体等原因,此书未能全部出版。
尽管陈独秀晚年在政治上遭受了一连串打击,生活举步维艰,但是精神上仍然“贫贱不能移”。老友朱蕴山见陈独秀日子艰难,拿了几只鸭子去看望他,陈独秀却坚拒嗟来之食。周恩来托朱蕴山说情,想请他到延安养老,不让他再在外头“胡说八道”。陈独秀拒绝了,他对朱说:党中央里没有我可靠的人了,李大钊、陈延年都死了,我自己也落后了,“他们开会,我怎么办呢?”国民党要员任卓宣曾汇200元,也被陈独秀退回。
胡秋原在国防委员会,一方面与同事孙几伊感叹陈独秀的悲凉晚景,另一方面将陈独秀的境况告诉顶头上司陈布雷,希望其有所帮助。而且陈独秀的北大同事、“中研院”代理院长朱家骅(字骝先),也曾与陈布雷谈及此事。陈布雷听闻“仲甫近况艰辛”,便向蒋介石汇报,得蒋同意。为防陈独秀再次谢绝“嗟来之食”,特以朱家骅私人名义,让陈独秀昔日北京大学弟子张国焘将资助送到江津鹤山坪。
胡秋原去台后的1957年,时为台湾“中研院院长”的朱家骅,特聘胡为“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一次,这两位在道义与资金上帮助过陈独秀的同仁,谈到朱家骅3次资助陈的旧事。其中一笔馈赠8000元(国币)的三通书信,现藏台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档案馆。书信云:
骝先我兄大鉴:
日前所谈仲甫近况艰困,经呈奉谕示一次补助八千元,以吾兄名义转致。当饬公费股周股长奉上,送到时请察收赐复(电话告弟即可)为荷!即颂时祉。
弟 陈布雷
(1942年)1月17日
布雷吾兄勋鉴:
十七日手笔敬悉,关于一次补助仲甫兄八千元由弟名义转致一节,俟收到后,当即派张国焘同志送去也。知关厪注,敬先奉复,祗颂勋绥。
弟 朱家骅
(1942年)1月20日
仲甫先生大鉴:
顷来不审道履何似,屡思趋候,以职事牵人,迄今未果。兹张国焘兄转奉国币八千元,聊将微意,至祈俯察哂存,幸甚幸甚,颂时绥不宣。
弟 朱家骅
(1942年)1月27日
骝先先生台鉴:
国焘兄来津,奉读手教,并承赐国币八千元,远道将来,不敢辞却,无劳而领厚赐,受之实深惭愧也。弟寓人口既少,生活又简单,去年赐款尚未用罄,今又增益之,盛意诚属过分,以后如再下赐,弟决不敢受,特此预陈,敬希原谅,并谢高谊,余不尽焉。
弟 独秀 启
(1942年)1月29日
1942年5月28日,胡秋原惊悉,陈独秀于27日病逝于江津鹤山坪,临终时,仅有末路妻子潘兰珍、儿子陈松年夫妇、孙女长玮和长与、侄孙长文、何之瑜,以及代表他出席中共“一大”的包惠僧在场,异常悲凉!在弥留之际,陈独秀交代弟子何之瑜如何处理书稿和书;托他给潘兰珍找个工作,“莫拿我卖钱,遇到合适的人再嫁”。并嘱托三子松年,把他和嗣母谢氏的棺木带回安庆老家。好友朱蕴山不禁含泪赋诗曰:
一瓶一钵蜀西行,久病山中眼塞明。
僵死到头终不变,盖棺论定书生气。
对于新文化运动的旗手、中共主要创始人之一陈独秀的逝世,当时的国家通讯社“中央社”只发了3句话的消息,连陈独秀和“五四”运动的关系也没有提及;近代中国发行时间最久、具有广泛社会影响的上海《申报》,所发新闻仅提到陈独秀是中国共产党的创办人,著名学者,文学革命的先驱;《大公报》的一则短消息说:“一代人杰之死,此时此地,无论对国家或其个人,均不甚寂寞之感。”
时为全国最高民意机关——国民参政会参政员的胡秋原,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慨然命笔写了一篇《悼陈仲甫先生》悼文,在《扫荡报》副刊上发表,称赞陈独秀有坚强的人格,他创办的《新青年》杂志,在中国思想界产生了划时代的影响,成为中国思想界的一声春雷,对当时的青年产生了“灯塔”的作用。同时,叹惜其理论不足,成为一个悲剧人物。胡秋原的这篇文章,竟成为当时战时首都重庆媒体唯一刊登悼念陈独秀的一篇长文。
即使胡秋原后来去了台湾,仍然与好友台静农、郑学稼3人,以不同形式追忆、评论陈独秀。胡秋原在《一百三十年来中国思想史纲》中,引了3封信和一篇文章的大段原文,作了具体精辟的评价,称陈独秀“是近30来中国文化政治史上的一个彗星,当年叱咤风云,此日销声匿迹,不能不说是一个悲剧”。台静农则在《联合报》发表的《酒旗风暖少年狂——忆陈独秀先生》,讲了他“为未能做仲甫的学生而遗憾”,章士钊在陈独秀面前自称“小瘪三”,还有陈独秀的“笔底寒潮撼星斗”“艺术趣味终未灭”和“晚年遗愿”等,将晚年陈独秀的气度、风貌、理想、心态,跃然纸上。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责任编辑:邓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