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丽娜
摘 要: 《死屋手记》是俄国著名小说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所发表过的唯一一部纪实体中篇小说。它没有丝毫结构上的刻意雕琢和情节的艺术渲染,却以独特的叙事手法记录了沙俄时代监狱中罪犯们的真实生活,以独特的视角折射出了当时的社会问题和现实。文章从叙事语言特点、典型意象和叩问式描写三个方面入手,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叙事艺术进行了创新式解读。
关键词: 《死屋手记》 陀思妥耶夫斯基 叙事艺术 典型意象
一、引言
《死屋手记》是俄国著名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半个世纪小说创作生涯中唯一的一部纪实体小说。这部作品融合了作者被流放西伯利亚时期的真实经历,对沙俄时代监狱生活进行了生动、真实的记录和描写;其深度叩问读者的思想,触动读者的灵魂,一经出版问世便取得巨大反响,并成为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俄国农奴制改革时期所发表过的一部最重要、最具有影响力的作品。在这本纪实体中篇小说中,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冷静、客观的笔触记述了在西伯利亚服苦役期间的所见所闻,他告诉读者,作家可以通过叙事“理解世界”,也可以通过叙事“讲述”世界[1]。整体看,手记全书并没有情节上的特别构设,仅仅由数十篇回忆、随笔、故事等独立成篇的章节组成。可正是由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精湛、巧妙的语言叙事艺术,使得这部毫无任何矫饰雕琢的手记故事,交织出一幅幅震撼人心灵的沙俄牢狱生活的真实鲜明图画,成功地勾画出各种处于社会底层“渣滓”人物的独特个性。
二、“谈言微中”的叙事语言
陀思妥耶夫斯基巧妙的叙事语言风格,首先体现在他精确、精湛、精心的文字功夫上。关于小说的叙事语言技巧,王先霈曾在《文学文本细读讲演录》中提出过“谈言微中”的见解[2]。所谓谈言微中,“谈”强调语言表达的方式和技巧,“微”指叙事语言委婉含蓄,“中”指切中事理而且寓意深刻。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死亡手记》中的叙事语言技巧正是这种语言叙事技巧的典范代表。“死屋”二字,原本出自但丁的《神曲》。可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死屋”与但丁笔下的宗教炼狱“死屋”在内涵上有截然不同的意义。许多读者在读过《死屋手记》之后,都会对手记中真实的监狱生活感到可怖,然而这种可怖绝非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手记中通过情节或者氛围所刻意营造出来的,而是来自于陀思妥耶夫斯基最真实、最纯朴、最简单的文字记录。读者们看到“死屋”这样的字眼时,往往会立刻联想到阴暗,潮湿,破旧,没有一丝生气的弃屋的场景。但当读者渐渐深入到《死屋手记》中的内容之后,会立刻发现,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死屋,与他们所能及的直观想象相比,只有过之而无不及。陀思妥耶夫斯基用最直白的语言告诉读者,人世间最真正的绝望不是死的肢体,而是死的精神;真正的可怖不是死后冰冷的躯壳,而是精神的阴郁死亡状态。
《死亡笔记》获得成功的另一个原因还在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用精准巧妙的语言写出了幽默中的苦涩,轻巧,辛辣却并不恶毒。小说中有一段对监狱中罪犯的描写:“他们常常这样说,‘我们都是一些堕落的人,既然自由时不会生活,那么现在只好来穿绿街,检阅列队啦!在家听不进父母的训诲,如今只好来听皮鼓声!魔鬼得先穿破三双树皮鞋,才能把我们聚成一堆!”[3]在当时,俄国军队里有这样一种惩罚制度,在空地上让士兵列队两行,然后让罪犯们脱掉上衣从队伍中穿过。罪犯穿过的时候队伍中的人就用桦树条抽打他们,这就叫做“穿绿街”。在执行这一刑法的时候,士兵会在在旁击鼓助威,就是所谓的“皮鼓声”。囚犯们从俄国各地聚集到监狱里来谈何容易,所以说,魔鬼也要穿破三双皮鞋。小说中的语言描写看似引人发笑,但当读者挖掘出这些话语背后蕴含的内容时,便会顿觉这些文字的分量在加重。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死屋手记》中的这种独特的叙事语言再次证明了,文学的有用性在于严肃性和教育意义,而这种严肃性是令人愉悦的严肃性,是审美的严肃性,知觉的严肃性[4]。陀思妥耶夫斯基将在生活中所看到的一些事务凝练成典型的文字意象,却又抽出厚重,让读者看到轻快的外在,却又忍不住想要去挖掘、还原那份厚重。这种使语言读者看不到批判,却又极具批判性;让读者每每发笑却又能立刻品味出其中的苦涩。就像《死屋手记》中囚犯们不经意的扯皮谩骂,打笑逗趣,每每却能让读者在字里行间听到背后的哭声,看到被掩盖的血和泪。
三、典型意象折射人文光辉
克罗齐的表现美学认为,艺术无需外化,艺术不是功利的活动[5]。如果说历史是人类在发展的潮流中不懈耕耘的一片智慧洪荒的话,文学从事者们就是在这片洪荒上刚被收割过的麦田中辛勤的拾穗者,读者们所能读到的一部部文学作品,是那历史洪荒中被拾穗者们所珍藏的沧海一粟。在19世纪中叶,处于沙皇专制的重重压迫下,陀思妥耶夫斯基用无畏的勇气写下这篇纪实体的《死屋手记》,正是留给后人的历史的麦田上所散落下的一颗最朴实无华的谷粒。陀思妥耶夫斯基用极简明的文字记录在小说中所塑造出的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意象,使这颗谷粒散发出熠熠光辉。
雪,是《死屋手记》中十分典型一个意象之一。陀思妥耶夫斯基对罪犯们在冬天铲雪的场景有过别有趣味的描述。“松软的雪是刚下的,上面薄薄地结了一层冰……还在空中就变成一片闪闪发光的金粉……囚犯们差不多总是兴高采烈地干这项工作,冬天清新的空气和活动使他们感到浑身热辣辣的,大家显得越发乐不可支了,响起了阵阵哄笑声和怪叫声”[3]。读者们在读到这段话的时候,会发现这种描述竟与监狱中沉闷的生活格调截然不同,相反一股清新之气迎面扑来。就是这么一群被称为社会渣滓的人,居然也会有如此纯真的一面,在雪中忘记了他们不堪回首的过去,忘记了死屋中黑暗的记忆,沉浸在白雪的世界里。这种对雪中劳动、嬉戏的大段笔录,绝非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狱中经历的情感渲染,而是真实地反映出了死屋中罪犯们对美好生活,对自由的向往。在生活中,雪往往被人们看做是纯净的,质洁的,不可玷污的象征。而对于被困在死屋中的这些社会渣滓而言,他们同样拥有对美好生活心存向往和追求的权利。雪在《死屋手记》中更多地代表着美好、自由和释放,它代表着俄国当时社会底层的人民想要改变自己的生活和命运的迫切愿望。
正是这种意象,决定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小说中处处充满了人文主义的视角和关怀。读者们会发现作者在描写死屋中的罪犯时多数时候是怀着同情的,怜悯的,哀其不幸的复杂感情的。全书并没有任何一个章节将每个罪犯的入狱原因都交代清楚,而是更侧重于通过一些狱中生活的琐事表现罪犯们身上的美好品质。他们从四面八方聚到一处,很少愿意提及自己的伤痛,他们酗酒来打发自己在死屋中的苦闷,然而他们当中多数人都彬彬有礼;他们识字、看书,抒发个人见解,自己排演戏剧,有很多时候令他们彼此都忘记自己囚犯的身份;他们更像是一群被困在四面高墙中的富有生命力的狂欢者。
四、发自灵魂的叩问式描写
《死屋手记》中令人惊叹的叙事手法还在于它虽粗可见的发自灵魂的叩问式描写。陀思妥耶夫斯基对死屋中的罪犯们心存同情,心存怜悯,为他们的过去感到惋惜,也为他们所曾做的事情感到战栗。可是他唯独无法忽视他们,无法鄙夷他们,无法痛恨他们。因为他们也是人,活生生的人。正是这种矛盾的叙述手法,极大地激发了读者们在阅读时的思考空间和深度。究竟是谁,又是为什么,这些人会被推入黑暗的深渊呢?在书中,陀思妥耶夫斯基代替读者们发出了呐喊。“给一个人戴上脚镣,难道单单是为了不让他逃跑或者妨碍他逃跑么?……在这四垛墙里白白地葬送了多少青春,徒然地毁掉了多少伟大的力量!……究竟这是谁的错?”[3]
在书中,读者们会发现,死屋中的罪犯们,优点是惊人的。他们聪明,这不仅体现在他们语言的措辞和小伎俩上,还表现在他们的头脑,生意的打算,利害的计量上,甚至一些非常人所有的技术上。他们之中有人在一个月内就学会了一门外语,有人在狱中眼睛一看就能同时学会、掌握四五门技艺。他们的意志惊人的坚强,他们忍受着常人所不能忍受的环境压迫与折磨,对苍白和单调的生活也表现出常人所没有的那种坚强与毅力。他们多是勇士,不甘压迫和欺侮。这是一种多么矛盾的境地,恶并不存在,一跨过门槛,就全是善[8]。从古至今,罪与罚始终存在,可是当处于社会中的个人无法得到相应的人文关怀和个人才能可以施展的位置,无法找到自己的定位的时候,社会中无形的精神资源必然面临的巨大浪费。这种境地,值得读者深思。
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死屋,就像一个小型社会,浓缩了那个时代背景下的社会问题和现实。死屋中的罪犯们既相亲相爱又保持着距离,既漠然相待又忍不住审视彼此,在社会的黑暗和死屋的双重压抑之下,他们的内在和思想汇流到了一个共通点,那就是他们的遭遇和经历对社会问题的控诉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死屋语言,同时超出了阶级;因为美对于艺术家来说,是处于一切等级制以外的东西,因为“对立在美中被抑制了”[7]。在死屋语言的叩问式描述中,艺术的最高象征就是超过对立物,令对立中不再有紧张感,令对立中不再施行暴力,使一切罪恶、跟随和服从都变得容易,并且让步于艺术,在艺术加工下化成温和而又深刻的符号。
五、结语
《死屋手记》并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最具知名度的作品,但是正是它的写实和直观给了读者们一个近距离感受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叙事艺术的窗口。陀思妥耶夫斯基语言中幽默的苦涩,用词的精准折射出他深厚的文字功底和浓郁的人文主义情怀。手记中的典型意象和叩问式描写不断拓宽作品的深度和空间,以一种另类的方式凸显19世纪中叶俄国的时代矛盾和社会现实问题,作品字里行间的呐喊力透读者内心,令人深省,艺术手法值得后世借鉴。
参考文献:
[1][美]阿萨·伯格著.姚媛译.通俗文化、媒介和日常生活中的叙事[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10.
[2]王先霈.文学文本细读讲演录[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268.
[3][俄]陀思妥耶夫斯基著.耿济之译.死屋手记[M].北京:外文出版社,2013:89-197.
[4][美]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著.刘象愚等译.文艺理论[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22.
[5]章国锋等.二十世纪欧美文论名著博览[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147.
[6]刘小枫.拯救与逍遥——中西方诗人对世界的不同态度[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425.
[7][德]弗里德里希·尼采著.虞龙发译.尼采遗稿选[A].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