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堇轩
有些喜欢
就该明目张胆尘土飞扬,
休想靠暧昧懵懂
蒙混过关。
天上掉下来个男的
我的外公给他的大孙子做了一只陶瓷储蓄罐,要败家的表哥好好存钱。表哥表面上惟命是从,扭头就把储蓄罐塞给了我。他凶巴巴地瞪着我说:“钟灵,你投满硬币再还给我!”
外公年轻时是个比赛狂热者,遇到什么比赛就一头扎进去,拿奖拿到手软。隐退后他那双拿奖的手改在窑房做瓷活。
所有的孩子里,我妈长得最不像他,而我妈又把不像的基因遗传给了我,所以我最不得宠。
外公70大寿那天我分到最小的一角生日虿糕,然后我捧着它独自去奥园广场吹风。我不想听他挨个表扬表哥表姐。
夏夜的广场是个江湖。滑板少年,街舞少年,花式单车少年,帮派林立。我在江湖里漫无目的地飘荡,忽然看见一个闪闪发亮的东西劈头盖脸打过来,在电光火石间我光速抬起手,把不舍得吃完的蛋糕完整地送入嘴里。
手臂有点疼,像被蜜蜂蛰了—下。我准备发火,睁开眼却看到—张汗涔涔的脸。
发光的东西是他的飞机模型,我被螺旋桨割伤了手臂。他坚决要拉我去诊所包扎,—路上,他左手抱着飞机,右手拉着我。
自称余喜瑞的男孩说,这样吧,我请你吃芝士蛋糕,这里拐过去就是面包店。
他对这里很熟,可我跟他不熟,老妈嘱咐我不要贪恋陌生人的施舍。但他那时候施舍的温暖,对于被孤立的我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我宁愿旧信这就是传说中的否极泰来。
飞不过16岁的一马平川
否极泰来是有赏味期限的吗?我很忐忑。那年余喜瑞高一,我初三,我虽然对外公有意见但我不能跟成绩过不去,只好继续卧薪尝胆跟外公讨教各种应试难题。余喜瑞那所学校是牛气轰轰的市重点,我要考上没那么简单。
表哥也在那个很牛的学校,不过是给了择校费去的。同样高一的表哥第—学期没念完就不愿意去了,理由是女生们都很恐龙。他那么花花肠子,唯—不花的是对挥霍家财的热情。
他给家里拿钱买了一辆小面包车,把外公的瓷器一件件摆上车,去繁华街心摆摊。
外公似乎越来越重视我,他从资深外貌协会变成了于丹之流的内心拥趸。他说你不能学你表哥,要有—技傍身,还有,记住对男方来说,女孩儿最好的嫁妆是持家。我吐吐舌头继续背公式。
说到—技傍身,余喜瑞割伤我的飞机模型就是他自己倒腾出来的。也就是说,他用—个遥控器就能掌握小飞机的方向和速度。这很吓人,至少对于除了功课—无所长的我来说是个天方夜谭。老师让他参加全国性的航模比赛但他不感兴趣,独钟情于飞机。
那次失败的试飞让我们认识。我们有了对方的QQ,开始用手机聊天。我妈说,你最近跑外公家倒挺勤快的,看来考C高胜利在望啊。只有我知道我是冲着余喜瑞去的,我们每次见面都像地下党接头,我怕遇到亲戚,他怕遇到鸡婆的女生。要知道论坛最受宠的时候,—条绯闻可以迅速生出翅膀绕地球三圈。
那年秋天,有一颗卫星成功奔月,我迷迷糊糊接到电话,余喜瑞在那头臭美地给我唱歌,说他的飞行梦想,成为飞行员变成大鸟穿梭在云层。
他跟同学在看直播,满腹不可告人的心比天高,说出来,都像戏言。可是那些话却像次第亮起的路灯,让我一个激灵,从榻上惊坐起来。
比起永远对生活表现得意兴阑珊的表哥,他简直是励志首脑。他才高一就想到那么多关于未来的东西,而我多么自私,生怕自己被他的优秀甩出几万公尺远,鼓励的话瞬间变成了嘲讽:就你?长高十公分再说。
在卖瓷器的第三天,表哥翻了车,一车碎瓷转眼成了废品。我站在门口亲耳听见外公恶狠狠的骂声:买那么贵的新车干嘛,该撞柱子还不是照样撞,等红绿灯也不会飞啊。
为什么我16岁的生命里最重要的几个人,关键词统统涉及“飞”。
飞,在不同经纬上抚摸与平常不同颜色的日与夜。
坏就坏在我这只笨鸟考了个低分,C高没能去成。
往别人的天空里砸硬币
两年后,外公家从高档小区搬到普通公寓,跟余喜瑞的学校彻底南北连成直线。每次我去他家,都要穿过那条贴满宽带和通马桶广告的幽暗楼道,心里总会浮出四个字:时运不济。
追究起来余喜瑞好像跟外公还有点渊源。他们在一次动手创意能力比赛上用眼神切磋过,外公是评委席上最老的,而他最年轻。后来他对我说,你外公不是市区搬过来的,是从火星搬过来的,他只捏猴子啊。我撇嘴:“你们是半斤八两的轴人。”
甲流来袭,让大半个城市陷入恐慌,余喜瑞在签名档说:人被关在学校出不去,有点发烧,升天模式已启动,有事烧纸无事退朝。
气氛有点肃杀,我忽然有点担心,这种担心足以令我无视紧止外出的校规。
刚到C高门口我就被几个女生堵住了,其中一个说,就知道你会来,余喜瑞已经跟我们Lulu姐在交往了,他的QQ签名也是她改的,这招叫引蛇出洞。
光天化日之下,我笑得有点骇人。我说,Lulu姐?有种就杀人放火呀,我死不了就会—直跟她抢下去。
女流氓的台词从“你在威肋我们”很快变成了“神经病”,成群走掉。
明晃晃的日照下,我像丧失光合作用功能的蕨类,忽然不想打电话给余喜瑞说我来了。从小我就是个旧麻烦的人,天性里选择屏蔽复杂和哀愁。可是刚才的我,让自己都惊讶。
回校后,我匿名给他|央递了两大包板蓝根。我带着怕麻烦的天性,很没种地疏远了他。
所幸余喜瑞只是热感。同年他平安无事地毕业,去了离我更远的地方。拍高三毕业照时他对我出邀请,但我碰巧有事。
意外的是录取余喜瑞的大学不是他心心念念的北航,而是—所普通院校。—年后我听从家里的建议报读师范学院。没了他,我一心当学霸,两耳不闻窗外事。这种不闻持续到余喜瑞毕业。他常拍—些穿着制服的帅哥照发在微博,空姐一针见血地美丽。博文里写:每次驾驶都是—次细胞的重组和新生。
真作怪。我唯一的飞行启蒙剧是绫濑遥主演的《快乐飞行》,现实中连飞机都没坐过,细胞还不是充满活力?
师范念到大四,外公托人联系了青岛当地的实习。表哥遗忘的储蓄罐被我收留在身旁,余喜瑞发一次美女我就往美猴王肚子里丢一枚硬币,带着生猛的酸意。
他不在,我小日子照样过得很踏实,可是这不代表他不重要。
有一种“飞”不要翅膀
余喜瑞习惯每晚睡前发—个冷笑话在微博,围观的粉丝渐渐涨到五位数。帅气幽默的飞行员话题,自然让他变成了网络红人。
我躲在不起眼的数万分之一里,直到有—天,有人揭发他微博的照片是从别人那里剽窃的。
余喜瑞沉默了整整三天。在第四天他终于出现,发微博说:作为一个有恐高症的近视眼,我想当飞行员未免太荒诞。我只能下载一些飞行员工作照,自欺欺人地在二次元里实现愿望。对不起,这是最大的冷笑话。这个微博我不会再更新。我只是个过时的人,听过时的歌,看过时的书,想念过时的女孩。QQ号码被盗后,我再也没能联系到她。
这次的配图没有那些笑容如闪光灯的女孩,而是—个女孩坐在面包店里带着伤口吃蛋糕,吃得满嘴奶油。
我眨了—下眼睛,又—下,确认那个人是15岁的自己。
大风天,我坐上开往余喜瑞家的车,心头跟着刮台风。是Lulu她们教会我的道理,有些喜欢就该明目张胆尘土飞扬,休想靠暖昧懵懂蒙混过关。
短信里余喜瑞说,时间真的能改变—切,成不了飞行员,他便在养成游戏公司做技术开发。在公司,他跟同事—起聊派对、酒吧、摇滚,彻底变成自己最害怕变成的那种人,但发现活得原始粗暴也没什么不好。
想开了,他也养壮了,像—头熊。但他命好;赶上了大叔流行的时代,而我只迷信简单的快乐和爱情的直觉。
我不会飞,他也不会飞,肚子里塞满硬币的美猴王同样不会。
我抱着美猴王,他抱着我。好像有点明白了,这世上还有一种“飞”,是不需要翅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