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迪亚诺:谜一样的写作

2015-09-10 07:22张怡
博览群书 2015年1期
关键词:亚诺法兰西诺贝尔文学奖

张怡

2014年10月9日,又是一个可以载入法国文学大事件历史的重要日子。这一天,继2008年法国作家勒·克莱奇奥获奖后,诺贝尔文学奖再一次被颁予了传统的文学大国法兰西——而这次获奖的是与勒·克莱奇奥同时代的著名作家帕特里克·莫迪亚诺。

帕特里克·莫迪亚诺1945年7月30日出生于法国巴黎西南郊的布洛涅-比扬古的一个富裕家庭,其父是意大利犹太人后裔,在巴黎经营丝袜和香水生意,二战期间曾从事地下走私活动,母亲则是比利时著名表演艺术家。莫迪亚诺的童年生活一度极为动荡,在外省接受完初中教育后,他于1965年毕业于巴黎亨利四世中学,随后进入巴黎索邦大学文学院学习,但一年后便辍学了。之后莫迪亚诺在母亲的朋友、自己的几何课家庭教师雷蒙·格诺(Raymond Queneau)的提携下,进入文坛,此后便以专事文学创作为生。作为法国文坛20世纪先锋文学小组“乌利波”(“潜在文学工厂”的首字母简写)创始人的雷蒙·格诺,无疑是莫迪亚诺文学职业生涯上极为重要的一位引路人。除了每周六下午两人在巴黎市内固定的漫步畅谈外,雷蒙·格诺更直接提携莫迪亚诺参加伽利玛出版社定期举行的鸡尾酒会。莫迪亚诺的处女作《星形广场》便是以这种方式通过雷蒙·格诺的审读推荐,最终得以在伽利玛出版社出版的。入行40多年来,莫迪亚诺产量颇丰,成绩不菲,甚至可以说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前,几乎已将法兰西文坛的所有重要奖项收入囊中。

然而,这一次莫迪亚诺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消息传来,还是在平静的法国文坛激起了不小的惊讶反响。首先几乎是出乎所有人意外的,法兰西时隔六年,便在如此短的间隔后又一次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法国作家究竟有什么独到之处,可以得到瑞典方面的青眼有加?再次,惊讶的回应也来自获奖者莫迪亚诺本人和他的出版人安托万·伽利玛(Antoine Gallimard)。惊喜之余,两人在出版社的新闻发布会上都不约而同地表达了自己的疑惑。

得知获奖消息时,莫迪亚诺正在离家不远的圣叙尔比斯广场散步。作家的女儿玛丽首先从身边的瑞典朋友处获知父亲得奖的消息,随后便拨通了母亲多米尼克的手机。等正式收到来自瑞典皇家文学院的官方获奖消息后,莫迪亚诺在伽利玛出版社安排的记者招待会上,首先是这样回应的:“我想知道他们会怎样解释这个选择,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他们会选择我的原因……不过我和瑞典一直很有缘分。我的外孙是在瑞典的国土上出生的,我很愿意把这个奖项献给他,毕竟这是他的祖国。”随后在接受文学刊物《阅读》杂志的专访时,作家则表示得知消息那一刻的感受非常古怪,可能因为写作是一种极为孤独的事业,而诺贝尔文学奖却又是一项承载着某种责任感的奖项,“尤其是对于法国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来说,获奖者不论是法朗士、罗曼·罗兰还是加缪,似乎都必须是一个伟大时代的见证者”。莫迪亚诺的出版人安托万·伽利玛在接受采访时则承认,“我原以为也许在勒·克莱奇奥之后,法兰西需要再等待30年,才能看到本国作家成为下一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而且“诺贝尔文学奖一向都更偏爱紧贴时代脉搏、关注历史大事件的作品;可这一次他们却选择了一位擅长刻画内心世界、展现神秘氛围的作家”。

莫迪亚诺和安托万·伽利玛的疑惑不无道理。事实上,诺尔贝文学奖颁予莫迪亚诺的颁奖词是“他以其记忆之术,展现了最难以捕捉的人类命运,重现了德军占领法国时期的生活世界”。瑞典文学院以作家的记忆之术为切入点,着重点出莫迪亚诺作品对人类命运和德占时期生活的摹写——然而,这一评价的背后折射出的很可能是某种意义上瑞典人对这位法国作家的一点误读。

莫迪亚诺进入文坛40余年,时至今日,坐稳法国现代文坛著名作家的位置已是无可置疑。他与同期出道的作家米歇尔·图尔尼埃,以及六年前的诺奖得主勒·克莱奇奥,都是法国普通读者耳熟能详的名字。从《星形广场》到2014年10月出版的最新一部作品《为了不让你在本区走失》,莫迪亚诺前后创作的30余部作品不论是选题还是风格,的确有着某种一以贯之且不可言说的“同质性”。法国《费加罗报》在莫迪亚诺获奖之后,特别推出一个名为“要了解莫迪亚诺,你只需读他的五本小说”的栏目,就很可以说明问题。更有研究者曾不无夸张地说,莫迪亚诺和前辈女作家萨冈类似,要了解其创作理路,读完一本便也足够了。

然而,这种创作上极为忠实的“同质性”并不在于小说故事发生的时代背景或是情节设置。固然莫迪亚诺的小说创作都离不开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法国被德国法西斯占领的那个阶段:《星形广场》借一个犹太裔法国青年的故事,反映占领年代法国社会底层生活以及犹太人的两难困境;《夜巡》的主人公一方面为盖世太保卖命,一方面又替抵抗运动组织效力,最终亲手为自己的双料间谍之路画上句号;《环城大道》里一张相片勾连起占领时期黑市奸商、法奸骗子以及受追捕的犹太人的多重生活;作者的代表作《暗铺街》更是直接以失忆的私家侦探寻找自我身份、重构战时经历为主题。但是,这一切,这二战时期的种种黑暗现实的摹写只是开展创作、铺陈想象的平台,而非作家努力表现的方向——显然,更热衷于写作个性化的莫迪亚诺根本志不在此。

从这个角度看,瑞典皇家学院秘书长彼得·英格伦(Peter Englund)将莫迪亚诺称为“我们这个时代的普鲁斯特”,倒可能是更接近作家本人的创作真相。因为记忆在莫迪亚诺笔下,与其说是追寻真实、还原历史的工具,倒不如说是营造神秘、编织困惑的道具。记忆和真实,一同构成了文学花园内的神秘游戏。不同于俄裔法国犹太人女作家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Irene Nemirovsky)笔下同样以德占时期的法国为题的《法兰西组曲》,莫迪亚诺的作品假借着“解谜”的名义,事实上为读者们献上了一出编织谜题的大戏。在他的笔下,真实与想象、现时与往昔,不同的时间与空间重叠交错,共同构筑“寻找”这一莫迪亚诺式的永恒文学母题。在作家本人眼中,瑞典文学院的颁奖词其实相当的抽象简略,也许熟悉他的读者更清楚莫迪亚诺式的作品究竟魅力何在。记忆固然是作家创作的固定主题,但那是映衬在遗忘底色上的记忆。“我所有小说的底色都是遗忘,当然记忆最终会一点点刺破由遗忘织成的画布。但我真正要写的主题,与其说是记忆,不如说是遗忘。遗忘像一层厚厚的颜料涂层,掩盖了我们所经历过的一切生活的痕迹;而记忆则是试图刺穿这一涂层的种种努力。可是,不论如何,遗忘的涂层总是在那里。”

不过,不论读者是否真正读懂莫迪亚诺,诺贝尔奖效应已经让莫迪亚诺的作品在法国图书销售市场节节升温。根据《费加罗报》的报道,自2014年10月9日获奖消息公布以来,莫迪亚诺由伽利玛出版社推出的最新力作《为了不让你在本区走失》,已在图书销售榜单上从原来的第9位一跃为第2位。这部小说一如既往地秉承莫迪亚诺的文学趣味,讲述一名叫达拉甘的男子偶然丢失了一个地址本,之后有两人找上门来,送还给他这本本来已经没有多大用处的地址本,迫使主人公重新出发,去寻找一个失踪的小男孩。这部首印60万册的新作品在第一时间已得到法国各大媒体给予的高度评价,伽利玛出版社立即决定将该书再加印10万册,并配以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腰封,发往全法各大书店销售。同时,2013年出版的系列莫迪亚诺作品集也已加印16万册,投入法国图书市场。

然而,围绕着诺贝尔文学奖产生的诺奖效应还不止如此。日前法国文化部长芙乐·佩勒兰(Fleur Pellerin)在接受电视采访时,提到自己曾与莫迪亚诺共进午餐,并承认莫迪亚诺是给她印象最深刻的人之一,这次获奖对于作家而言是名至实归的,但她同时也坦承自己从未读过莫迪亚诺的作品,对该作家的生平及创作也并不清楚。这一过于坦白的表述直接在法国媒体舆论圈掀起轩然大波。《世界报》随即以《莫迪亚诺:无人知晓,无人阅读》为题组稿,讨论这一堪称2014年法兰西文化界最大丑闻的新闻事件。随后佩勒兰向媒体解释说自己对莫迪亚诺一无所知,只是单纯由于文化部长的工作异常繁忙,每日工作时间超过16个小时,缺乏阅读书籍的条件,“从未读过莫迪亚诺”云云并不是代表部长个人对作家本人的看法。佩勒兰还强调自己从未忽视过阅读在日常生活中的重要性,每日自己仍会进行大量的阅读活动,只是对象多为法律文书或是政府文件。但是显然这一“马后炮”式的解释并未能够让挑剔的法国媒体满意,事件持续升温后,这位亚裔文化部长不得不再次在媒体面前向大众致歉说明。

对比几年前法国前总统萨科齐的出位言辞“我不知道现在还有什么人会读《克莱夫王妃》这样的小说(《克莱夫王妃》是由17世纪小说家拉法耶特夫人创作,并一向被视为法国文学史上里程碑式的小说作品)”,文化部长佩勒兰的回答并不算太过突兀。然而在向来热爱阅读、以本国悠久文学历史为傲的法国公民眼中,诺奖得主和他的读者们无疑都受到巨大的伤害。尽管全球化趋势下文学阅读边缘化的迹象在传统文学大国法兰西也日渐显著,但是日前围绕“文化部长是否必须阅读莫迪亚诺”而形成的持续论战,正显示着阅读习惯在这个古老的文化国度有着怎样强劲的惯性。

是否阅读莫迪亚诺,无关品味,无关学识,而是作为一个法兰西公民的基本素养,是法兰西式的“政治正确”,因而不阅读莫迪亚诺也便成为身为文化部长所犯下的最不可原谅的错误。在信息全球化的今天,通俗的文学作品开始被层出不穷、日新月异的手机游戏或多媒体软件所替代,阅读在法国也许已逐渐丧失其过去所拥有的消闲娱乐功能,然而作为个人内在智性生活的宝贵体验,阅读在法兰西从未过时,也从未式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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