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开诚
系统方法,包格系统论、信息论、控制论,都是自然料学和工程技术方面的方法论。现在把它用于看书学习,不过是取其科学精神而已。
一个人无论想什么,干什么,总要有明确的目的。目的不明确,甚至毫无目的,那就干不成事。但是,有两句谚语,叫“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有人因此认为不需要什么目的,也有可能“瞎猫碰着死老鼠”。这是对事情未加深究之谈。“有意栽花花不发”,是因为条件不具备或方法不对头,“无心插柳柳成荫”,愉悦之情溢于言表,说明“柳成荫”也是目的之一,只不过比较潜在而已。正因为如此,所以他毕竟还是插了柳。假如无心出现的东西根本不符合这个人的目的,甚至事与愿违,那还有什么可高兴的?“瞎猫碰着死老鼠”的事也许是有的,但假如“瞎猫”把吃饱的希望完全寄托在碰到“死老鼠”这一点上,那它就难免经常要饿肚子了。所以在西方评论人才的标准中,有一条叫“他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这初看起来使人不解:难道世上还有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的人?然而生活经验稍多之后,就发现这种人的确是有的,而且还不少。这种人的行为显然是违反系统论、控制论的。控制论第一就是讲目的性,搞一个“控制系统”,目的就是要获致预定的结果。例如一条电视机生产流水线,就是一个控制系统,目的是生产(并不断改进)电视机。假如“有意造机机不出,无心关厂厂关门”,那还叫什么控制系统?
看书学习当然也应该有明确的目的,否则花那时间干什么(须知时间就是生命,而且又是金钱)。那么目的是什么呢?总的看是早巳明确了,这就是毛泽东同志所说的:“对于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要能够精通它、应用它,精通的目的全在于应用。”学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是如此,学其它一切道理和知识也莫不如此,“精通的目的全在于应用”。如何应用昵?概括说来无非两方面:或用于主观世界,如树立正确的人生观和远大的理想,提高道德情操、丰富精神生活等等。或用于客观世界,那工作与创造的项目可就多了。而从事各种项目就需要各种本事,通过知识的学习与应用,就要学到并提高这些本事,以便取得成果,作出贡献。
确定目的很重要,这就产生两个问题:一是如何确定目的,二是如何达到目的。这两个问题都不是任性胡为可以解决的。例如根据张天翼的小说改编的电影《包氏父子》中的中学生包国维就是个很典型的角色。从客观情况来看,他在近期的唯一选择似乎应该是读书升级;包国维有时也读点书,但只读“言情小说”,而此类书籍却是无功于升级的。再从包国维的主观方面来看,他似乎有许多目的,而其中最突出的一个就是谈恋爱。既然如此,那就要使自己确有可爱之处,而包国维却反其道而行之,竭力变成一个令人憎厌的小流氓。这样,他所造成的后果就极为不妙了。总体来看,包国维确乎是一个不知道要干什么的人。
现在的青年当然应该树立良好而远大的目的。而这目的在远期和近期的具体内容究竟是什么,却要根据主客观两方面的信息仔细考虑一番。主观方面的兴趣和能力特点是应该照顾的,然而却不能绝对化,还必须照顾客观的需要和条件。最好要做到主客观结合,使二者彼此促进,而不要使二者相互对立。
良好的目的确定之后,就要力争以最有效的手段来实现它,看书学习就是手段之一。看书既然是为一定的目的服务的,那就不宜“拾到篮子里便是菜”,更不宜从低级趣味出发,一味去读消遣性、娱乐性的书刊,而要致力于培养意志毅力和与理想结合的稳定兴趣,即为了达到预期的目的,哪怕要读一大堆相当枯燥的书,也在所不辞,因为最终能获得增长真才实学以致作出显著成果的巨大乐趣。
所谓“信息化”就是要把读到的东西都视为信息。视为信息就有种种特点,而与学习——创造最有关系的,则是选择与加工。
先讲选择问题。这首先要把由一定目的所决定的“学习——创造”过程视为一个“控制系统”;“控制系统”,既有封闭性,又有开放性。首先要树立封闭的观念。大至一个国家,小至一个人,都是封闭的系统。正因为如此,所以国家可以实行开放政策,个人也要从自然和社会中吸取种种物质的和精神的东西。假如国家或个人都没有封闭性,那就与整个世界(以至于宇宙)混成一团,这样,国家不成其为国家,个人也不成其为个人,那还谈得上什么开放?所以“彻底的开放”就等于不开放,而真正的开放则必须以封闭为前提。“学习——创造”的过程道理亦然。即使是集体编纂百科全书,对信息的采用也是根据一定的封闭性的需要来选择的,而不是无论什么信息都往书中塞进去。至于个人的“学习——创造”,必然更要狭隘得多,因此更要强调选择,选择对这个特定过程直接间接有用的信息,而且究竟是否有用,还要从实际效果中接收反馈。只有全无创造目的,仅以读书为消闲手段的人,才可以碰到什么就读什么,根本不考虑读了以后的效果。
但是,在强调封闭性的基础上一定要强调开放性。首先,如果不开放,不广泛注意各种有关的信息,那就根本谈不上选择了。而更为重要的是,如果不广泛吸取有用的信息,你那个“控制系统”就不会充实、改进与发展。例如一门课教了30年,因为不吸收新信息,所以讲稿从来不改一个字,此课的质量也就不问可知了。正确的做法是,不但这门课本身要不断改进,而且要从开一门课发展到开几门课,这就非要通过看书学习、不断吸取新的信息不可。所以“博览群书”,大有可为。
再讲信息加工的问题。即使是最新、最可靠而有用的信息,当其用于特定的“控制系统”时,也必须要经过新的编制与加工;例如,“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信息,然而当其具体运用之时,却要准确解决什么样的实践检验什么样的真理,也就是一般性命题的具体化问题,具体化即是一种重要的加工形式。概括说来,信息的编制加工的根本方法,就是在信息之间进行联系与反联系。例如你读了一部文艺理论书,又读了一部小说,然后用理论去评论小说,这就是在两种信息之间建立联系。但联系却又离不开反联系。例如你读的那部理论书中,一般不会恰恰有一段话正好用来评论你读的那部小说。任何一条原理总要经过领会消化,才有助于解决具体问题。这种领会消化,既是信息的加工,也是一种联系。因为你已经“割断”了它与原作的联系,而化入了新的理解。即使是从原作中照抄一段来用于评论,也还是一种反联系,不过这种反联系未免太简单了,恐怕评论不易深入。
一切精密的联系都与精密的反联系难解难分。在看书学习中,这就叫看得深,用得活。要想看深用活,不动脑筋不行。所以信息加工是强度较大而富有创造性的脑力劳动。
看书学习要取得显著效果,就不可不注意整个过程的有序性。假如从主观到客观都杂乱无章,那就干不成事,至少也不免浪费时效。举一个简单的环节来说,有人看书做了数以千计的卡片,却不构成一定的系列,到用的时候为了找出一张卡片,就要翻得满头大汗,而其间大部分是无效劳动。
当然,整个有序性的问题并不像做卡片那么简单。从最为宏观的第一层次上说,至少就有彼此关联的三个结构,即能力结构、知识结构和工作程序结构。
能力结构的问题在一定程度上有先天性,即各人的基本能力(感受、记忆、想象、思维等)不是整齐划一,平衡发展的。但真正起决定作用的毕竟是后天的训练与实践。而在训练与实践中,就要注意形成具有个性特点的、在学习和创造中最为有效的能力结构,即充分发挥某种占优势的基本能力, 而使其它基本能力尽可能完善地协调配合。优势能力的发现以及个性化能力结构的形成都主要通过实践与认识(看书学习即为主要环节之一),而不是靠自我体察或想必如此。但在实践、认识的过程中,自觉追求优势能力的发现与有效的能力结构的养成却也是重要的,至少不能对自己的长处短处毫无认识,或使各种能力各自为政、毫无配合(例如看书学习中“学而不思”或“思而不学”,就是记忆与思维互不配合的表现),那样就谈不上发挥优势和取长补短了。能力结构的有序性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在实际运用中的变动性也是比较大的。但大多数人在工作、学习和创造中,却清楚地表现了他们的能力特点,这种特点往往是自发养成的。我们现在讲系统方法,就是力求把自发变为自觉,使各种能力的协调配合达到优化境界,从而在实践,认识中卓有成效。
再说说工作程序结构。同样一件事,不同的人来做可能有不同的程序。对于熟练的工作者或研究者来说,还可能各有较为固定的工作程序,只有基本上按照这种程序去做,他才驾轻就熟,得心应手。这种程序的形成乃是多年养成的习惯,而习惯之所以会是这样,则受到他那种独特的能力结构、知识结构的制约。
但是,我们现在谈的是看书学习,即把看书学习当做一种工作来分析它的程序。这种程序虽然多种多样,却必须有顺理成章,前呼后应,互相促进的共同特点。例如拿读书的先后来说,就应该有合理的步骤。有人一进大学就决定钻研古文字学,努力找这方面的书来看,面对低年级所开设的古代汉语、工具书使用法、目录学等课程却不予注意,等到高年级开设古文字学课时,他却又发现上述诸课对研究古文字是极为重要的,于是又返回头来补充学习。这种学习程序显然是非优化的,是浪费时效的。再拿读书的方法来说,显然应该有精、粗、略、知之分(“知”是指一些书并没看过,却知道它们的存在,并能从中找到有用的东西)。若是有精无粗,就不能扩大信息来源,反之若是有粗无精,就不会记住较为牢固,运用较为熟练的基本知识。至于何者该精读,何者该略读,这既要根据学习、创造的目的来确定,也要在学习、创造的实践中逐步掌握。在未能准确掌握之前,能做的事只有两件,一是精读少量最基本的书,二是了解尽可能多的信息来源,接收尽可能多的有用信息。
上述三种结构是看书学习中的三种程序,这三种程序又是相辅相成的,例如知识的增多,通过运用可以提高能力,而能力的提高又可以吸取并驾驭更多的知识。正因为如此,所以系统方法认为一个有序整体的功能总是大大高于各个局部的功能的总和。因为在一个优化序列的结构中,任何一个局部都不是孤立的,它也有效地补充、丰富、促进或提高了其他的局部功能,充分显出结构的作用和力量。系统论的这种思想,在人类智能的全面发展中,在看书学习中,在工作与创造中,可以说比在实际的系统工程中还更能发挥积极的作用。
读书的唯一目的就是使用,那么如何使用呢?学会使用的最好办法就是建立模式,并由一种模式发展成多种模式。
现在仅就阅读来说,那也应该精读有精读的模式。上文讲了精、粗、略、知四种读法,究竟精读应该怎么样、略读应该怎么样,未尝不能说得稍稍具体一点,例如说精读应该看得细、记得牢、多思考、记心得、摘材料等等.然而这仍然是一般而空泛的。你要真正领略精读的味道与好处,掌握精读的有效方法,那就要选一本比较重要的典籍来做精读的模式,这模式在一次精读中还未必能建立起来。必须要读到一定的程度,才会取得那种自己心里有数的宝贵经验。于是再用这种经验去精读别的书,这就是模式的模拟,而在模拟中,精读的经验又会有所发展,甚至出现新的模式。
现在又要进一步指出,模式化意义不限于阅读和思考,它还应该包括使用与反馈,而成为一个有综合训练性质的模式,这才能充分显示模式化的意义和作用。以装配电视机为例,有关的书看过了,道理明白了,就要动手装配,还要根据收看效果来衡量看书与思考究竟是否取得了真正的效果。
在社会科学的学习中,任何一个带有综合训练性质的模式必然包含看、想、写、发、听五个环节。看就是看书,收集各种资料(包括来自社会生活而非书上记载的材料),看的同时就要想,对各种材料进行分析综合,形成自己的看法。想了以后就要写,写不仅仅是个文字表达问题,而且能进一步推动看与想,也能使原来的想法更为准确、周密与深刻,所以是整个模式中最主要的环节。写好以后就要发,发给报刊或交给老师、朋友,看看能不能发表,成为一种有社会性的成果。发表以后还要听,就是收集反应,以检验成果的真伪与优劣。五个环节全部完成了,反馈信息比较良好,就算是建立了从学习到使用的一个成功的模式。下一次创造就可以充分利用模式的经验与教训。例如在第一次创造中深刻感到自己读书太少、思考不深,或不会写作,那么第二次创造之前就要更多地读书,更深地思考,并苦练写作。有人把边学习边创造说成不踏实的表现,那是完全的误解。读书的目的是为了创造,而创造却不是读书的必然结果,它乃是知能的综合表现,只有在创造的实践中才能学会创造,而读书只不过是创造实践中的一个环节,或者一个必要的条件。边学习边创造的真正含义不是叫人“做小买卖”,有一点就“卖”一点。而是为了使人深深感受创造的催逼,从而更加勤学深思。所以毛泽东同志深刻指出:“读书是学习,使用也是学习,而且是更重要的学习。”知识能用才是力量,而知识使用的最佳方法,就是要通过模式取得较为完整的经验。只有这样,“小买卖”才会变成“大买卖”,终于使人成为博览群书而又富有创造能力、创造成果的真正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