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停止回忆?

2015-09-10 07:22田妮娜
博览群书 2015年1期
关键词:亚诺朵拉普鲁斯特

田妮娜

2014年10月9日,瑞典文学院诺贝尔奖评审委员会宣布将本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颁给法国作家帕特里克·莫迪亚诺,表彰其“以回忆的艺术揭示了最难以捉摸的人类命运,展现了德军占领时期的巴黎”。这一决定使莫迪亚诺成为第15位获此大奖的法国作家。一时间,道贺之声接踵而来,连法国总统奥朗德也称赞他“探究了回忆细微之处和身份认同的复杂性”。评论界对这位一向低调的作家也兴趣陡增。尽管69岁的莫迪亚诺对于法国国内的评论者来说并不陌生,但在法国之外却是个“神秘人物”。2014年10月10日,英国BBC电台以“诺贝尔奖获得者帕特里克·莫迪亚诺究竟是何人?”。为题,对这位并不被英国人熟知的法国作家展开报道,并称“对于非法语地区而言,是时候恶补一下关于这位作家的知识了”

莫迪亚诺究竟是谁?这位出生于巴黎西郊的犹太裔作家远非法国文坛的新面孔。至今,他已有近30部小说作品问世,并获得了一系列荣誉。在获得诺贝尔奖之前,他赢得的文学奖已达十余项之多,这样的成就在法国文坛并不多见。

莫迪亚诺的小说作品具有很高的整体性, 人物在不同作品之间穿梭,故事大多发生在德军占领下巴黎的街头巷尾,而且从他的第一部小说起,对历史的追忆与对身份的探寻就成为不变的主题。也正是因为这种以回忆为依托的写作方式,瑞典文学院将莫迪亚诺称为“当代的普鲁斯特”。

的确,如果仅仅把回忆看作连接过去与现在的通道,莫迪亚诺与普鲁斯特都通过回忆追怀了逝去的时光并使之复活于当下的笔端。普鲁斯特站在时间的一端,通过由此及彼、信手拈来的回忆,将往昔的生活点滴镌刻于文字。而莫迪亚诺作品中的回忆也同样唤起了 大多数“过来人”的共鸣,作品中提及的巴黎的街名、街景和建筑至今仍有迹可寻。此外,作家本人的生活经历,尤其是关于早年家庭生活的记忆也折射在随处可见的自传性情节中。然而,莫迪亚诺的回忆既不是普鲁斯特式的“回忆的长河”,也不是历史的宏大叙事。仔细查看作家的生平便能发现,生于1945年7月的莫迪亚诺并未亲历二战和德军占领巴黎的历史。很显然,在他出生时,巴黎解放已近一年。而他本人也从未试图改变这一事实,他甚至在很长时间内宣称自己生于1947年。事实上,生于战后莫迪亚诺在战争的暗影中成长,与这段特殊的历史时期保持着不情愿,却又斩不断,既熟悉又陌生的联系。他的回忆是“被迫的回忆”,即在回忆中被强加了本不属于他的历史印记。他在文字中追寻和拷问的,不是个人脑海中的往昔岁月,而是作为集体记忆的历史对于个人生活的扭曲,是历史创伤的延续,尤其表现了普通人在历史悲剧面前的无措与无奈。相较于普鲁斯特轻盈的“联想式”回忆,莫迪亚诺更关注回忆的沉重。他的文字不是对回忆的铺陈,而是对回忆的诘问。

这种沉重的回忆与轻如鸿毛的人生之间强烈的反差在莫迪亚诺1997年发表的小说《朵拉·布吕黛尔》(Dora Bruder)中体现得淋漓尽致。该书的灵感来自于作者于1988年偶然读到的1941年12月31日的《巴黎晚报》上登载的一则寻人启事,被寻找的人是一名年仅15岁的犹太少女朵拉·布吕黛尔。于是作者花了近10年时间,通过各种渠道查阅了当年迫害犹太人的史料,并据此走访了朵拉生活过的场所。书中的朵拉生活在德国占领巴黎时期,因不满寄宿学校的束缚而出逃,下落不明。父母思女心切,寻求警方帮助,却招来厄运。朵拉的父亲被捕后,在被送往奥斯维辛集中营的途中,终于见到了走失多日的女儿。几个月后,母亲也被送往集中营,一家人先后遇害。一个青春期少女的叛逆之举在特定的历史时期竟然发展成整个家庭的悲剧。更无情的是,一个家庭,两代人的无妄之灾,无数次的希望与绝望,在历史的洪流肆虐之后仅仅被概括成一张冰冷的遇害名单上的几个名字。这部想象与历史资料交织的小说揭示了一种荒唐的轻与重,忘却与纪念之间的关系:微不足道的普通人背负着沉重的历史,真正的悲剧被历史记载得轻描淡写。

莫迪亚诺式的回忆没有电影般连续而严密的画面,只有被时光啃噬后留下的残片。正如小说《地平线》(L’Horizon, 2010)的主人公让·博斯曼在他的日记本中记下的青春。这些只言片语并不明晰,以至于主人公的回忆也因此变得模糊混乱。书中写道,这只是些“支离破碎、没有下文的片段,没有姓名的面孔,以及匆匆的相见”。多年之后,再次翻看当年的笔迹,才发现往日的人和事已经难以辨识。对于莫迪亚诺的作品而言,记忆的缺失——遗忘往往比记忆有着更深刻的力量。法国《解放报》评论说:“就像人们在读过了司汤达之后才能理解嫉妒一样,我们在读过了莫迪亚诺之后才明白了什么是遗忘。”法国《星期天日报》也载文评论道:“他的作品在罅隙和空白中展开,他的伟大之处在于写作并不是为了记录领悟,而是为了述说困惑。”

事实上,遗忘一直是莫迪亚诺书写回忆的重要元素,也正是由于遗忘的存在,回忆才得以成为一种探索。代表作《暗店街》中刻画的主人公居伊·罗兰就是这样一个徘徊在在回忆与失忆之间的人物。居伊是个私家侦探,他对自己身份的记忆止于二战中的一次事故,这场事故使他失去了记忆。他决定去寻找自己从前生活的线索,以解开自己的身份之谜。他的寻找过程是通过一些偶然得来的信息重建自己年轻时的生活经历,犹如在进行“人生的拼图”。他发现自己其实是一个名叫佩德罗的希腊裔犹太人,生活在犹太人大规模遭受迫害的“可笑时代”。他曾在巴黎居住,有几名好友和一位女友。他与女友试图从法国边境逃往瑞士时遭遇了骗局,以至于逃亡失败,女友死亡,自己失忆。现在,当他想重访这些他生命的证人时,却发现他们早已天各一方,有的已经去世。于是,他的调查从巴黎延伸至了维希、纽约、瑞士甚至太平洋上的波拉波拉岛。小说的题目“暗店街”是罗马城中的一条街道,也是他寻访的最后一条线索。从对过往生活痕迹的探寻上说,该小说与《朵拉·布吕黛尔》有相似之处。然而,《暗店街》使用了第一人称,字里行间透出小调音乐般的忧伤。“我”的失忆状态与追忆“我是谁”的过程形成了一个注定徒劳的轮回:“我”在未来将要获得的是早已湮灭在时光中的“我”的历史,“我”的时间是不知所终的,换句话说,“我”将永远无法得知“我是谁”,正如主人公一开始说的那句话:“我什么都不是。”

莫迪亚诺的小说虽没有一部能称得上严格意义上的“自传”,却带有很强的自传色彩,不论是对于回忆或是身份的探寻都与作者的亲身经历有着密切的联系。莫迪亚诺的童年孤独而短暂。经常出入于巴黎黑市的犹太父亲与秘密警察组织关系暧昧,与莫迪亚诺的相处常常仅限于在公共场所的匆匆一见;身为演员的母亲“外表美丽而内心冷漠”,受雇于德国纳粹在法国开办的电影公司;比他小两岁的弟弟是他儿时最亲密的伙伴,却不幸早夭;莫迪亚诺从11岁起就辗转于多所寄宿学校。他的生命从一开始就矛盾重重。父母均在,却亲情全无;身为犹太人,父母却与纳粹组织保持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他把弟弟视为另一个自己,这个自己却早已死去。

正是由于这些看似荒诞的矛盾,追忆才成了追问。我究竟是谁?我应该如何回忆我的过去?《户口簿》(1977)与《家谱》(2005)是两部自传性很强的小说,大部分关于莫迪亚诺的生平信息都来源于此。《户口簿》叙述者就叫帕特里克·莫迪亚诺,该书由14个相互独立的故事构成,谈及了父亲的虚假身份以及他与秘密警察组织的关系,母亲的演员生涯,父母的朋友,自己的青春期,女儿的出世……叙述者的回忆过程是一个从疑惑、推测、判断到再次疑惑的过程,回忆是朦胧的,疑虑的阴云总是难以消散。在《家谱》中,叙述者“我”以平实简练,几乎不带个人感情色彩的行政文体讲述了自己的家族渊源。书中写道:“我从不认为自己是父亲的合法儿子,更不是他的继承人。”即便对于家谱这个象征着亲情延续的物件,叙述者也没有流露出任何眷恋。“我就像一条假装拥有一本家谱的狗,我的父母不属于任何一个可以明确定义的阶级。他们如此摇摆不定,以至于我必须竭力找寻一些印记,一些流沙中的路标,就像努力填写已然模糊不清的公民身份表或行政问卷的人们。” 正是这种中立得近乎冷漠的叙事口吻使对家谱介绍变成了对回忆冷静的质疑,平静而简洁的陈述句背后是不知所措的忧虑。

莫迪亚诺作品的题材虽涉及二战及犹太人的命运,但并非激情昂扬的反战小说,也并不以表现犹太人在战争中的悲惨遭遇为目的,相反,他的文字揭露了某些犹太人与敌通奸的行为。因此,莫迪亚诺在接受记者采访时也坦言自己不算“犹太作家”。回忆与身份作为莫迪亚诺创作的两大主题,归根结底是在混沌中执着的寻找,又在寻找中坚守这片混沌。莫迪亚诺书写的回忆不是主动的行为,而是被迫的、别无选择的,甚至是命中注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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