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锦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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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原名唐良绥,在国军当过采买,抗战后,国军往北调动,火车临时停靠湘桂线上一叫三圹的小火车站,附近正是父亲老家,他不愿去打内战,借口小解,当了逃兵。
这年某天,衡阳闹饥荒,改名唐盛在米铺当管账的父亲,看到门口有个娃崽卖桃,有个太太左捏右掐不满意,娃崽说你又捏又掐剩下就不好卖了,太太来了脾气,起身一脚把桃子踹得满街乱滚,急得娃崽流下眼泪。
桃子不像李子,沾了泥巴洗不掉,叫人家咋卖?要这臭女人赔!父亲打抱不平吓得这女人慌忙逃进米铺。她男人是宪兵队的,老板叫过父亲:大家把她当过街老鼠,跑了和尚跑不了我这庙,桃子我替她赔算了。知道父亲底细的老板接着说:万一这女人的男人找你算账就麻烦了,你还是远走高飞算了。从老板手里接过几块光洋,父亲连夜远走广西,在宜州安下家来。
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文革”时期,在国军当过采买的经历若为人知道,自己吃苦头不说,还影响儿女前途,父亲不但守口如瓶,还养成多愁善感的习惯。在厂里当总务的父亲,能写漂亮的毛笔字能打算盘,想我们也像他一样能写会算,为了我们练字,常将些旧报纸拿回来让我们练。
“文斗”时,父亲把我们五兄妹带到城里一个我们叫杨伯的朋友家回避,不料“武斗”接踵而至,两派对峙的街垒就构筑在距杨伯家不远的地方。一晚,从街垒传来呻吟声,出门看究竟回来的父亲表情凝重地告诉母亲:林老师当红卫兵的娃崽被对面开枪击中,所幸击中部位在不致命的肩上。父亲气咻咻地说:“文革”革个鬼,娃崽命都差点革没了!这样骂人的话,骂在“文革”身上,弄不好要掉脑袋。由此可见,父亲不但是个多愁善感的人,还是个不识时务的人。
“斗批改”时,厂里在食堂批斗一个姓蔡的,我等娃崽在人缝里钻来钻去看热闹。一开始姓蔡的被按着头批斗,后来被倒背手捆上、脸朝下用绳子往房梁拉,到一定高度,一松手,砰地落到当批斗台的饭桌上。这时我瞥见一旁的父亲在悄悄流泪,赶紧扯扯他的衣袖,提醒他:你看周围的人哪个像你?父亲一言不发,用衣袖揩泪的样子把“懂事”的我弄得鼻子也酸溜溜的。
宜州与贵州交界,1970年代初,常见挑着篾器从贵州过来的人,以物易物:三筒米换一对撮箕,两筒米换一只篮子……有天正闷头吃饭,来了个神色憔悴且两手空空的“贵州人”,我理都不理,父亲却把自己的位子让出,舀了满满一碗饭。这男人说他的篾器被人没收了,下次一定感谢,吃饱离开时,父亲还舀一筒米给他。望着“贵州人”离去的背影,我撇撇嘴:别信他鬼话。父亲说,58年环江浮报虚夸亩产13万斤,饿死了人,当时也有人像你说饿死人是骗人的鬼话。眼下虽不像60年饿死人,有饭吃谁愿丢人现眼讨?
过段时间,那男人果然挑着篾器匆匆而来,问父亲喜欢哪种赶快拿去,扺那天“赏”他的那碗饭那筒米。父亲说难为你还记着这事,篾器我们用不上,你拿去多换些米回去吧,家里人说不定正等你换米回去下锅哩。说着又舀一筒米给这男人。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被父亲感动得流下眼泪的男人也感动了我。
1968年至1976年,我们兄弟四人长大,陆续回衡阳老家当知青。知青回城潮一浪高过一浪时,我想回宜州,父亲回信说回城知青太多,僧多粥少,不好安排。我只好在衡阳一家运输公司当装卸工。1986年,父母退休回衡阳,这时已当司机的我常买些果蔬去看望他们,父亲要给我钱,说“我和你妈有退休工资,不要你花钱,只要你争气”。当年我们兄弟四人陆续回老家当知青,在缺少父母管教的情况下,能安分守己是父亲最大的满足。1985年厂里评“五好家庭”时评上我家,一个用红漆写上“五好家庭”的热水瓶,父亲十分珍惜,至今完好无损。
父亲还是个乐善好施的人,老家乡里修路,登门募捐,父亲不但自己捐,还替儿女每人捐上一份。路修好后,老家乡里邀请捐款人参加通车典礼,在光荣榜上看到自己名字,我们才知道这回事。
2013年,父亲身体每况愈下,料到自己不久于人世,要我们在他叶落归根时不收乡亲们一分钱。次年2月18日,95岁的父亲与世长辞。得知父亲仙逝,厂里罗秘书(罗少媛大姐)一行三人从宜州赶到衡阳送别父亲。父亲叶落归根时,乡亲们送来花圈、烟花和炮竹,他“不用乡亲们一分钱”的嘱咐未能实现。我们兄妹在炮竹声中仰望空中绽放的烟花,脑海里浮现出影响我们一生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