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表钟立风

2015-09-10 07:22钟瑜婷
南方人物周刊 2015年10期

钟瑜婷

在40岁来临之前的漫长冬天,钟立风病了。起初他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似乎有魔鬼在漆黑的夜里攫住他,内心漫无边际的恐慌。记忆中随便某个人或某件事都会成为种子,滋长更多难过。不想吵醒妻子,他轻手轻脚去书房,坐着,眼泪流下来,直到天亮。

朋友建议他把自己当成一块电池,电耗光了自然睡得着。于是他早上跑步,再回到家里背上一大桶水,坐上班车,想到哪去哪。法源寺他去得最多,门口售票员抬起眼皮问,“啊,你怎么又来了?”书也不怎么看,雾霾不多时,就和小猫小狗一块曝晒在泛白的圆形冬阳下。

等到妻子下班,他和她绕着结冰的罗马湖跑个七八公里。钟立风心想罗马湖听起来真洋气,后来他才知道那边有两个村子:罗各庄和马各庄,所以叫罗马湖。天要是没彻底暗下来,他会穿过湖的另一端,那里躺着一堆铅色坟墓,自然又勾起他更多难过。

但入睡还是不容易。老天保佑他在很年轻时就遇见“因为足够柔软所以坚韧”的妻子。妻子辞了职在家陪他,每天睡前给他念一段蔡志忠的佛经漫画。

当他跟朋友说起自己可能得抑郁症了,对方说别逗了。大家眼里的小钟可是民谣圈最快乐的人啊。他们喜欢叫他“宝贝”,即使第一次见面的人,也会对他动不动露出两颗兔牙的笑印象深刻。他走路像旋风小子,同行伙伴走没几分钟就得喊他等等,他听到马上跟个陀螺似的转回来陪着你走。

在此之前他的人生没太多“大事件”,过着平静的日子。他的自我认知还停留在青春期就猛然撞上“四十岁病”。“怎么就40岁了呢?怎么回事呢?人生的大半天过去了,生命就要,黯淡下去了。”

最后他总结出的最佳疗法还是“曝晒法”。“我才发现我一直就不是个快乐的人。但那些让你难过的事情,藏起来就没有了吗?实际上你越藏,那籽越茂盛,越蓬勃地长,你有能力就把它连根拔掉,没能力不如把它弄出来,在阳光下曝晒,晒完了晒蔫了,坏种子就没了。”他毫不介意并重复跟人聊起这段病情往事,“这个东西吧,每说一次就离你越远,每说一次就离你越远。”

忧郁症、心理科学流行的现代世界,人们乐于从童年故事里寻找日后陷入黑暗的线索,钟立风也是。他首先“曝晒”的是“童年”——他不快乐和快乐的重要源头。哥哥聪明成绩好,姐姐漂亮伶俐,在这样的世界里有两件小事伤害了钟立风:一是一位散发权威感的地方官员(父亲的战友)当着他的面说,这个立风,跟他们家人不太像,你看他嘴唇好像有点厚。钟立风拼命跑回家,对着镜子泪水流下,大拇指指腹使劲把唇肉往下按。第二是有一回走在马路上迎来父亲的朋友,冲着钟立风喊他父亲的名字。钟立风后来看过自己小学五年级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那个小孩比现在的自己还老。20岁之前,他在女性世界面前尤其自卑、渺小,其中包括母亲。母亲和父亲一样偏爱哥哥,哥哥做生意亏,家里无条件支持。钟立风来北京20年,母亲很少问过需不需要帮忙。

外界却以为他跟母亲关系亲密,因为他写的那首《今天是你的生日,妈妈》。

今天是你的生日,

妈妈我很爱你,

长了这么大第一次说给你听。

妈妈我告诉你我找到了真正的爱情。

她的模样就像年轻时候的你。

当我降临到这个世上,

你在身旁疲倦又安详。

许久之后他在电话里给妈妈唱过这首歌,妈妈没说什么,有些疑惑:风是写给我的吗?这段美好暖人的表意,按钟立风的说法是,渴望源于缺失。“哇,写得真是太好了!”他简直要为自己鼓起掌来。

哥哥唱起歌来声音洪亮。去年他回老家,哥哥唱起年轻人熟悉的那首《再见了,最爱的人》(此歌是钟立风写的,水木年华唱红)。妈妈击掌,称赞:还是我们新唱得好听。

钟立风试图理解两代人之间的隔。“像我们这种音乐人还是不会被大众欣赏的,我理解我爸妈那一代人,他们就喜欢高音。所以选秀节目里有那么多人喜欢飙高音。”好友李健在《我是歌手》唱了《今天是你的生日,妈妈》,乐评人耳帝评价,“其实钟立风的人文气息比李健更强,原版有一个‘啊喂’,带点撒娇的口吻,跟李健比特别像内心相似性格不同的两兄弟在表达对母亲的感情。”去掉“啊喂”是钟立风的建议,“啊喂(轻唱),我是表达了一个时间的迂回、流逝,一种拐弯。我跟他说你把这个唱平一点,让人家好理解。”

不过他向来不信非此即彼,从另一端说,童年也塑造了他内心的沉静。最近一次去大理演出,又有一群诗人跟他说,小钟啊,你怎么这么淳朴干净,整个人都是透明的。钟立风觉得这种“透明”正得益于浙江丽水的老家。他用一种近乎得意的语气讲,那个小村子的溪水迄今清澈见底,从小给他讲睡前故事的奶奶今年100岁了。老人从不用诸如机智、漂亮的视角去衡量孩子,她总说“其实风最懂事了”。有一回钟立风做了个梦:奶奶变成稚嫩的小婴儿,被裹在一堆软软的衣服里。过去他梦见奶奶大多关于离别,苍老的手拉着他,说立风你又要走啦,惟有那次时光彻底翻转。

21年前,钟立风属于那种因怀有乐趣所以能吃苦的北漂族一员,因此他反感外界给过往经历涂上灰暗的色彩。“我真不觉得苦啊,不过要那时我有忧郁症,哗,好可怕。”冬天他蜷居过潮湿阴冷的小平房,住海军大院的陈羽凡会过来陪他,两人借着一劈啪作响的蜂窝煤炉子取暖,大聊台湾音乐。有时他去陈羽凡家,一起去菜市场买菜,陈羽凡下厨,两人各自倾诉情爱故事。

作为一个“没有身份”的人,他待过很多酒吧,比较久的是魏公村附近的栗正酒吧。1995年的北京盛行的还是摇滚和流行,对酒吧客来说民谣尚陌生。钟立风用一种魔幻的语气谈起那些弹唱的夜晚:整个寝室的女大学生、商人、当地流氓、警察和小偷都来了。白天在租屋里写好一首歌,歌还热气腾腾的呢,直接去酒吧里唱了。无论是他本人还是吧客都被那股沸腾气流搅得情绪澎湃。时间一久钟立风发现真相:随便唱一首他们都会起哄。酒吧的喧闹过头偶尔也让人心燥,这边还唱着歌呢,那边酒杯“啪”地碎了,又有两位吧客为风骚的女人大打出手。数年后陈羽凡找他拍摄一部复原当年夜晚的短片《敢想敢为》时,他说,酒我就不喝了,我还是看书吧。

他更受不了的很可能是接近“三陪女”的辛酸。一位房地产大款跟他说,你不要在酒吧唱歌了,明天账号给我,我打钱给你出专辑。他信了,潇洒辞工。结果是住进豪宅里,在餐桌上给有钱人唱歌助兴。大款的承诺还是打了水漂,他只能找画家朋友刘辉借了5000块钱。

好运似乎在1999年来了。钟立风受好友李健邀约参加了清华大学一场演出会,遇到宋柯,后者邀请他签约太合麦田。宋柯的电话迟迟未来,2001年春天他心里特沮丧,去了青海。在去火车站的路上,他听到一位地铁歌手唱着他刚到北京时创作的《再见了,最爱的人》……就在同年,他以8000块的价格把这首歌卖给了水木年华的卢庚戍。

5年后他等到了宋柯的电话。那是他最接近市场的时候:三里屯挂着给《今天是你的生日,妈妈》打广告的50个大灯箱。朋友在机场坐电梯看到他的MV,说哎呀那是不是小钟啊,下来又上去再看一遍。他有了经纪人和助理,遇上女粉丝正想要他的联系方式,他会被助理拉走。因为被公司定位为“小朴树”,他经常听到记者问:你和朴树有什么相同和不同,这个问题搞得他很苦恼,就想回去睡觉,第二天早起去跑步。不过此类苦恼他也没经历太久。新专辑首发日,宋柯带了新签约歌手李宇春过来“感受感受”。他远远看见李宇春被黑压压的人群热烈拥簇着,坐下来后,在那听着听着就落泪了。

这场运气也就到这天结束——他进入雪藏期,挨过另一个5年。

以上所有跌宕都没有影响到彼时钟立风蓬勃的小宇宙——雪藏就雪藏吧,他还是可以作曲写歌啊,完全不害怕什么。直至和太合麦田的合约在2009年到期,他才觉得自己绷得太久——出唱片就像生孩子,总要生的。时光向前滚,新世纪来临后民谣朋友们陆陆续续出了唱片。不少人想跟商业保持距离,比如小河就四处凑钱买砖头在新街口搞了个录音棚。周云蓬也说,不一定要依靠商业力量,自己做唱片有啥不可以。钟立风也觉得,干嘛不自己做呢?一股直接又猛烈的欲望驱使他迅速出了两张唱片。

在“壹号爵士”咖啡馆暗黄的灯光下,钟立风递给我他的新专辑《被追捕的旅客》。浅绿封面上印着一个倒三角形棱镜,镜内是黑白照片:钟立风站公路中间,路两旁植物茂盛。他说这是他所有专辑中最为简洁的装帧。想当年他做的《疯狂的果实》和《私房歌:她为我编织毛衣》,“完全是现在市面上没有的做法,有手写的谱子、歌词,用相框一样的外壳包裹着,连初恋女友的照片都分享出来了。”自己做专辑的过程乐趣盎然,他买版号,找人设计封面,约印刷公司老板反复在地铁见面,在一阵阵呼啸声中商量颜色的深与浅。

唱片时代马上要结束了,钟立风觉得自己得为真心喜欢他音乐的人“制造宝贝”。一张《私房歌》成本五六十,他卖100一张。对方打钱过来,他再一一寄过去。首次做了500张,供不应求,结果卖了1000张。他跟亲戚借了十几万,最后对对账也没亏。此时的唱片更像一种标识,“卖不动,但歌曲流传到网上,别人就认识你了,你去外地演出的时候也就更有知名度。”

来北京20年,知名度积攒了不少。随便跑到一个三四线城市都有当年买他唱片的女粉丝踮着脚尖听,还有妈妈带着女儿一起来的。我问他,女粉丝这么多,还自卑吗?他说早就不啦。但从他言辞中不时透露出对他人喜爱自己的依赖,我对这个答案持有怀疑。

外界都说钟立风是个“散漫浪子”,钟立风眼睛认真,坚决否认,“我说我喜欢迷路,其实我内心极其清醒。你知道我为了写那些梦境,花了多少心思,我是在经营,像做数学似的。这才是真正的我!”他认为自己不是顺应本能的创作者,而是一个贪得无厌的书虫以及理性写作者。他的日常极为自律,早上6点起床,跑步、做家务、看书、写字、写歌。李健也羡慕他,哇小钟你的创作太丰沛了。

不记得哪天,他买了一摞摞16开的白纸,从此想到什么写什么。后来周云蓬说他也搞过“盗版书”,夹专辑里一起卖。钟立风就把一些电影记忆、随想集成了《像艳遇一样忧伤》。这书卖得出乎意料的好,他接着出了同名专辑。

第二次见面时,一群人在狭促的东北菜馆吃饭,姑娘们轻声笑语,钟立风端起一本董鼎山的《天下之小》,表情隆重。这几年文字和音乐在他的世界彼此交融。歌曲旋律的转音多了,歌词的故事也日益消隐,“以前是所指清晰,现在内容的能指性更丰富”。如乐评人李皖说,钟立风的歌曲有特别的叙事之美,更有“幻梦的少女/靠在我身上 想着远方”的那么一种状态,出神入化,比叙事之美更特别。那是文学的状态。而歌者,而我们,就在这种出神的状态中,成了“风中奔跑着的孩子 在歌声里摇摆”。

在李皖看来,文学雅韵正在当下民谣界暗涌,尤其表现在钟立风、万晓利、周云蓬这几位民谣界最活跃也是最重要的人物身上。“钟立风的歌曲是一些带有幻想和奇遇色彩的故事……这些歌曲更像小说,是像谜题般具有断裂和交叉结构的现代诗,是光线强烈而人影模糊的文艺电影,是他写的或是从别人写的那里偷来的,带着确切却难以看清的情节,形成与生活对望并间离的效果。”

其实他的民谣朋友们多少在跋涉岁月有过心理低潮期。连性情最稳的周云蓬也常在半夜醒来,不过他选择尽情失眠,睡不着就醒着刷微博。旁人笑他和周云蓬,都失眠了不正好可以同居了嘛。有人更早以肉体的自我摧残避免灵魂震荡,比如吉他手王闯。王闯在2007年一场演出中跳过2米高的桥,摔进一堆石头里骨折了,在这之后他却看什么都很开。

惟有钟立风的病似乎突如其来。他喜欢老狼对自己的评价:小钟就像一只小小的马蹄表,无论这个世界发出的声音如何巨大纷扰,他总是滴滴答答地独自旋转,旋转。2015年到来之前,这块一度失序的马蹄表又回到正常的状态。

钟立风说,快乐和不快乐就是一回事,好比中国哲学的阴生阳阳生阴。比如那天他去秦皇岛海边演出“海的第三条岸”。夜里魔鬼又来了,以至于第二天不得不中段演出。回到北京后他写了首歌叫《海边的告别》,“他们说是我新专辑里面最好的一首歌。所以幸运来自不幸。就好像从悲会生出喜,黑夜会滑向黎明。”他轻轻唱起来,“你从北方赶来,行李却遗落在的士上,沿途吸收着人间烟火的温暖。”

不过现实烦扰不大可能远离他,比如全国如火如荼的真人秀节目多少也席卷了他。《中国好歌曲》给他发的邀请还安静待在手机里,节目评委之一是他当初的好哥们陈羽凡。

“去的人肯定是有利无弊吧,像我们这种,又不一定能拿很好的名次,又……”、“凡人都会被这些所动,一夜之间会被很多人认识,但是你要想想那个是不是真实的自己……”、“我的歌曲还没达到罗大佑那种境界,又艺术又通俗。我的状态还是在自我……”

我问他后来是不是梦见过陈羽凡,他突然有些生气,“我忘了,再说我说过了。我知道你们这样问,就是希望写我们曾经那么亲近,今天怎么完全不一样了。老写这种故事,特别俗气。”

3月27日晚上第三季《我是歌手》总决赛,钟立风发微博说:“比如我也受邀参加比赛,但我会想,体育项目可以竞技,音乐能吗?我觉得我的所有歌曲都是好歌曲,不用再放到一个平台上,让人做评。”

前几天他跟一位制片见面,对方说起想在浙江选点拍摄他的自传,一旁的女孩提议,“要不回丽水?”钟立风连连摇头,“我肯定不回去,因为我不受欢迎。”

他很容易想象出一幅画面:在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地方,一小帮老乡说,钟立风在外面似乎有点名气哦,另一帮人则困惑不解。“这样最尴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