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越菲
信封里是一张简易包装的唱片和作品介绍,封面上写着“交响叙事曲《天仙配》,小提琴、大提琴与乐队,总政歌舞团管弦乐团演奏”。回家后,我打开了CD机,庄严的引子之后,优美的小提琴旋律如潮水般涌泻出来,让人瞬间就被融化了……
2015年7月,我接到了王一兵老师的电话,她邀请我去山西太原聆听她的个人交响乐作品音乐会。我如约抵达太原,演出前一天,王老师尽管忙得焦头烂额,但还是抽出空来,在宾馆的房间里接受了我的采访。
叫“王一兵”是因为“想当兵”
王一兵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山西人,父母都从事法律行业,家里只有她一个人是搞音乐的。那么她是怎么会走上音乐这条道路的呢?“我觉得喜欢音乐是天生的,”王一兵快人快语地说道,“我从小就喜欢跳舞、唱歌。我唱京戏唱得可好了,跳舞时我是领舞,十二岁以前我就长这么高了。”她伸出手比划道。十一岁,她开始学习小提琴,“官方简历上写着我十一岁作曲,实际上我七八岁时就写曲子了”。好神奇,怎么会在学乐器之前就作曲了呢?“我身边有个作曲老师,我六七岁时先跟她学了简谱,后来学小提琴时才学的五线谱。”小时候,听着火车行进的速度,王一兵自己就把节奏给弄出来了,这不能不说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分。
王一兵从小就梦想当兵,这也是她名字中“兵”字的由来。“当年唱京戏时,部队差点要我,可惜我年纪实在太小了,只有十二岁。”后来,她便把名字中的“炳”字改成了“兵”字,于是从原来的“王一炳”变成了现在的“王一兵”,以表达自己对成为一名军人的向往。在她心里,自己就是为部队而生的人,“虽然我没有当过兵,但我永远是一个‘兵’”。
十四岁时,王一兵进入了山西晋中文工团担任小提琴手,同年发表了人生中的第一部作品——一首儿歌《计划生育好》。“现在想起来有点儿好笑,十四岁就写‘计划生育’,不过那是当时的国策嘛。我大哥喜欢写作,他写了歌词,我就给他谱了曲。”王一兵是幸运的,她的处女作刚写完,她所在的晋中文工团就上演了这部作品,这是多少作曲家梦寐以求的事情啊。
在文工团工作期间,王一兵争取到一个机会,去中央音乐学院学习三年作曲。“那是我一生中受益最大的时期。”十七八岁,正是如饥似渴地学知识的年龄,王一兵每天的生活就是从这个教室冲到那个教室,“我觉得自己不懂的东西太多了,上课时好多内容都理解不了,我只能先把笔记记下来,回来后再慢慢消化”。当时作曲系一个班十几个人,王一兵还和谭盾大师有过一段同窗生涯。“他看我是山西来的旁听生,觉得我挺不容易的,中午就把他的琴房让出来,给我练琴、做和声习题。”这件事至今都让王一兵颇为感动。
回想起过去,王一兵满是感慨,坦言自己吃了不少苦。“那时没有进修班,只能自己花钱去旁听,一门课要二十块钱,我记得可清楚了,当时我一个月只挣四十多块钱。”为了省下住宿的钱,她借住在北京的一个亲戚家。“那时条件差,我住的地方就是在一个小院子里盖的厨房,几平米见方的地方还要做饭,我在铁炉子旁边搭了个木板床,平时屋子里有鸟儿飞来飞去,晚上还有臭虫咬。”除了物质上的艰苦以外,还有精神上的压力。由于经济拮据,王一兵只报了三门课,“可实际上我听了二十多门课,我自己弄了个课程表,把其他各个系我需要学的课都听了个遍”。因为她教的钱少,蹭的课却最多,结果被教务处盯上了,每次抓人都是抓她。“我想我这是学习,也没什么可丢人的,所以前门一来抓,我就从后门逃跑了。”王一兵就在这样“警察抓小偷”的环境下度过了三年的求学时光,接受过刘烈武、黄祖喜、李吉提、刘霖、耿生廉等音乐教育名家的指导。“我都跟上好老师了,很多教材都是作者本人亲自来讲,我作曲真正的基础便是那个时候打下的。”
由于地方文工团离太原市有四五十公里路,王一兵在结婚成家后,觉得来回奔波太不方便了,于是想办法调回了太原,去科学研究所担任人事管理。再后来,她又跑去山西广播电视台做了一名录音师。从专业小提琴手到人事管理,再到录音师,同时,她还是山西省音乐家协会的副主席、中国音乐家协会会员,这专业跨度也太大了吧。对此,王一兵调侃道:“所以人家叫我‘万金油’呀。有时我们上午音协开会,记者说,你是音协搞作曲的呀。下午电视台有活动,我是录音师,在那儿拉音频线,没想到还是同一帮记者来采访,他们很惊讶地说,怎么又是你啊,你到底是干啥的呀?我说,我也不知道我是干啥的,学了啥,没干啥。”有人说王一兵是“录音界中最好的作曲家,作曲家中最好的录音师”,她自嘲道“最后我就啥也不是,闹成了个‘四不像’”。
这么说,王一兵显然是谦虚了。如今,她既是山西广播电视台的首席录音师,又是国家一级作曲家,这样的工作,可不是一般人能干得了的。王一兵始终坚信,搞录音的一定要懂音乐。“有人说,搞作曲的么,你在这儿搞什么录音啊?其实这是他们对这个专业不了解,你要是听不懂音乐的话,怎么给人家录音啊?歌手唱错了你也不知道,乐队拉错了你也不知道,到最后合成的时候,你本人的欣赏和审美观念都体现在你做出来的音频里面,不懂音乐怎么行啊?”
“写歌就像洗脸、吃饭一样平常”
尽管从事的工作专业跨度如此之大,但王一兵从来没有停止过自己音乐创作的步伐。至今,她已经创作了各种体裁、题材的歌曲三千多首,作品多次在省内外获奖,比如《海那边,海这边》在1999年获得山西省优秀歌曲比赛一等奖,《故乡酒》获山西省“五个一工程”优秀作品奖,还出版了歌曲集《献给祖国的歌》等。她的声乐作品在形式上有独唱、对唱、合唱,在唱法上有通俗、民族、美声,在题材上更是内容丰富、涉及面广泛,包括《普通士兵》《夫妻是条船》《家乡的明月,边关的雪》等反映普通百姓生活情感的作品等,非常值得一听。
三千多首歌曲?这个数字也太庞大了吧,简直让人难以置信。王一兵笑道,这些歌曲大多是2011年到2014年间创作的,“那是我歌曲创作的高峰时期”。她平均一天写两首歌,下班回家后吃完晚饭就写,比专业作曲家还勤奋。“我觉得这是我每天需要干的事儿,写歌对我来说就像洗脸、吃饭一样平常,不做我就难受。”她订阅了一本《词刊》,看到感兴趣的歌词,脑子里马上就涌现出旋律了。“现在你给我拿个词儿来,我可以当着你的面谱下曲子,我不改的,一笔写成,”她开玩笑道,“如果中国有个作曲速度比赛的话,我敢和任何人比。”尽管创作了那么多歌曲,但王一兵并不是只求数量、不求质量的,“我也要突破自己,不能说昨天写的东西,今天又重复了”。
除了歌曲以外,王一兵还写了不少器乐作品,那个速度就慢了许多。“管弦乐作品不比声乐作品,有好多东西需要仔细琢磨。”比如第二天要演出的交响叙事曲《天仙配》,她就从2003年一直写到2007年,花费了很多心思,其间修改过三次,因为她“写的时候老想着要超越自己以前的作品,所以写写停停,有灵感了就写,没灵感了就停一阵子”。《天仙配》是王一兵的第一部大型器乐作品,2010年由总政歌舞团管弦乐团在北京首演。“那次排练休息时,乐手们一下子就过来把我给围住了。我心想怎么回事啊,因为我很明白,高水平的乐队演奏过的好作品太多了,一个地方作曲家写的作品,他们一般是看不上的。”可是他们很喜欢王一兵的《天仙配》,这让本来对自己的器乐作品不太有把握的她增加了很大的信心。
《天仙配》是中国戏曲的经典剧目,故事讲述了董永家贫,卖身傅员外为奴三年。玉帝的七个女儿戏于鹊桥,窥视人间,其中最小的七仙女钟情于董永,与其结为夫妻。玉帝得知七仙女下凡之事,震怒,令其即刻回宫,否则祸及董永。七仙女无奈,忍痛泣别,留下了千古憾事。交响叙事曲《天仙配》的内容和音乐素材均取自同名黄梅戏,乐曲采用了自由回旋奏鸣曲式的结构,音乐沿着故事情节的线索而展开。代表七仙女的第一主题由小提琴奏出,柔和甜美,富于歌唱性,刻画了七仙女真挚、纯朴、娴静的性格。代表董永的第二主题由大提琴奏出,运用了戏曲音乐板腔体的结构,刻画了董永辛酸、凄楚、孤独、压抑的心情。随后,不祥的定音鼓引出昏聩、残暴的“天宫”主题,在中国击乐的伴奏下,音乐作了卡农式的模仿,达到高潮时就像一番群魔乱舞的场面,天国的仙女与人间的凡夫相爱的故事,最终在悲怆凄恻中结束。
王一兵以质朴、感人的音乐语言重新诠释了这个中国家喻户晓、优美动人的爱情故事。创作时,她并没有按照故事发展的顺序写,而是先把七仙女的主题定下来,然后一部分一部分地写,最后把它们全部衔接在一起。“就和写歌一样,拿到词,我经常从中间的副歌部分开始写,有时甚至会倒过来写。”《天仙配》主要是代表七仙女的小提琴独奏,这是王一兵的老本行了,“我太了解这件乐器了”,小提琴段落的高超技巧显示出作曲家扎实的作曲功底。代表董永的大提琴与小提琴有一些对位的段落,到了中段的“天宫”主题时,音乐呈现出些许当代的风格,“要和之前的主题产生对比”。王一兵是真正地用自己的整个身心在写音乐,乐队排练时,在一旁的她都会被自己的音乐感动到流泪。“别人不理解,说你有啥感动的呀,但我知道自己这里在写些什么。”只有感动自己的音乐,才能感动他人。
黄山行促成的“佳缘”
采访中,我了解到,原来这次王一兵与山西交响乐团合作的交响乐作品音乐会,是在那次黄山行中促成的,而在此之前,她和山西交响乐团的团长朱建安,才刚认识不久。
2015年4月,王一兵受到主办方安徽乐团的邀请,去黄山参加中国交响乐峰会。“我是唯一一位‘特邀作曲家’,还有一位‘特邀演奏家’是小提琴家朱丹。”峰会期间,王一兵向各参会代表赠送了自己作品的CD,这对朱建安团长很有触动。“河南演艺集团的董事长周虹是搞作曲的,陕西爱乐乐团的团长崔炳元也是搞作曲的,他们很理解作曲家的辛苦——写了东西没人演奏,要演奏就得花钱。有一天,周虹老师来到了朱团长的房间,说,山西有个作曲家,你们山西交响乐团怎么不支持呢?她给我们一个一个送碟,我们觉得太不容易了,我也经历过那个时候。后来朱团长就对我说,哎呀,让人家骂得我,太不像话了,我一回去就给你报项目呀。”
回到山西,朱团长说做就做,立刻就向山西省文化厅报了“王一兵交响乐作品音乐会”的“惠民演出”项目,文化厅很快批下来了。接下来,王一兵就开始挑选作品、准备总谱、和指挥讨论作品、组织排练等事宜,“时间特别紧,我们还插了个队,不然就要等到12月以后了”。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这次王一兵的个人作品音乐会,除了交响叙事曲《天仙配》以外,还有交响诗《一九四五》和管弦乐作品《山西民歌六首》。《一九四五》是王一兵为了纪念抗日战争胜利、世界反法西斯胜利七十周年而作,从2013年底开始构思,不到两年就完成了,这次演出是全国首演。说到这部作品,王一兵略带自豪地表示:“也许你听不出它和《天仙配》是同一个人写的,我就喜欢自己的每部作品都有所不同,每一次都有新的东西给大家。不要局限在一个固定的风格里面,我更希望别人听了以后会去猜测,这是谁写的作品呀?”
在中国,写战争题材的作曲家并不多,“因为这个题材不好表现”。《一九四五》在用管乐表现的枪炮声和敌机的轰鸣声中开始,乐队奏出轻浮、放荡并带有蛮横跋扈的敌军进攻主题。“山西也是抗日战争的主战场,我们平时在屏幕上看到的日本鬼子的形象太多了。”王一兵本来想用口哨,把日本鬼子那种洋洋得意的无赖形象表现出来,但可能因为旋律有点儿复杂,山西交响乐团的团员们吹不了,口笛也不行,最后只能用了短笛来代替。“但我最想用的还是口哨。”她略带遗憾地说。敌军主题之后,我军刚健有力、坚定豪迈的主题出现,并不断发展壮大,生动地展现了我军英勇不屈、浴血奋战的壮阔景象。接着,战斗的主题与敌军变形的主题并置交织在一起,音乐逐步推向高潮,描绘出一幅刀光剑影、杀声震天的大战场面。在一片混乱骚动中,敌军节节败退、消亡,尾声出现了委婉、优美、舒缓情绪的主题,作为对这场战争的一种回忆。最后,全曲在庄严而辉煌的乐队全奏中结束。
众所周知,山西是民歌的海洋,自幼生长在这片热土上的王一兵深深地爱着这里的一草一木。她曾于2010年11月和2011年4月与总政歌舞团合作,分别在北京音乐厅和家乡太原成功举办了“晋韵——王一兵个人作品音乐会”,而管弦乐作品《山西民歌六首》就是她作为一个晋中平原养育的儿女,献给故乡的深情之作。王一兵选取了河曲民族《黄河水长流》、晋中秧歌《卖元宵》、左权民歌《建立民兵队》、二人台《送情郎》、晋北民歌《绣荷包》和交城民歌《交城山》等六首具有浓郁西北风情的民歌,运用交响化的音乐语言加以重新演释。
关于《山西民歌六首》的选曲,王一兵有着自己独到的想法。“很多民歌已经有作曲家写过了,我不想再重复写了,我选的这六首基本上都是没有人写过的。”王一兵是山西左权人,“左权民歌在山西、在全国都是比较有名的,比如大家喜爱的《桃花红杏花白》就是出自左权民歌”,因此她特意选了一首左权民歌《建立民兵队》。“大部分民歌都是口耳相传的,而《建立民兵队》是在抗日战争时期创作的,属于新民歌类,比较特别。”选择晋中秧歌《卖元宵》,是因为王一兵之前所在的晋中文工团对秧歌类民歌比较熟悉,“秧歌有两种身份,它既可以算作民歌,也属于戏曲中的小剧种类,而在晋中秧歌里,《卖元宵》是很有代表性的一首作品”。至于交城民歌《交城山》,“交城山是一个地名,这个地方的民歌特别少,大家知道的好像就这么一首”。这些乐曲或优美动听,或幽默欢快,或悠远深情,以富于多变的音乐语言展现了北方民族豪放而细腻的性格。王一兵说,她就是想把这具有浓浓地域特色的山西民间音乐精华带给听众。
如今,王一兵依然在山西广播电视台首席录音师的岗位上勤勤恳恳地工作着,同时也表示会继续作曲,“我喜欢作曲,我不为任何人写,我就是为我自己而写”。有人曾这样评论王西麟的音乐“他的音乐只有一个听众,那就是他自己”,王一兵当时听了就哭了,她觉得这个太感同身受了。当然,现在王一兵音乐的听众可不止她一个人了,继山西交响乐团之后,安徽乐团、珠江交响乐团和东方交响乐团都将陆续上演她的《天仙配》《一九四五》等作品,她也会将“录音师中最好的作曲家”的身份演绎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