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一鸣
上世纪八十年代,上海书店出版社影印出版了一批晚清至民国时期的期刊,一些重要的期刊几乎都予以了再现,其好处是保存了重要的期刊史料,其中尤以《绣像小说》、《新小说》、《月月小说》、《小说林》晚清四大小说期刊最为珍贵,毕竟历经了百年,原版期刊能全套完整保留的确属不易,一般研究者也较难见到。但这些影印期刊也有缺陷,即在影印出版过程中,删除了一些认为用处不大的广告页和图版,而这些看似无用的东西,对于了解那个时代的出版信息是有一定帮助的。曾经有专文研究影印本《新月》月刊和原版刊物的区别,说明了删除部分的价值。
在《小说林》月刊第十二期终刊号扉页处,有一则包天笑写的启事:“鄙人近欲调查近三年来遗闻轶事,为碧血幕之材料。海内外同志,如能贶我异闻者,当以该书单行本,及鄙人撰译各种小说相赠。开列条件如下:一关于政治外交界者;一关于商学实业界者;一关于各种党派者;一关于优伶妓女者;一关于侦探家及剧盗巨奸者。其他凡近来有名人物之历史及各地风俗等等,巨细无遗,精粗并蓄,倘蒙赐书,请寄上棋盘街《小说林》转交可也。”
这段启事透露出这样几条信息:即此次征集是为了包天笑写小说《碧血幕》,征集的范围是近三年来遗闻轶事。此次征集有包天笑的个人奖励,最重要的一点是说明包天笑与《小说林》的关系相当之熟。而要弄清这其中的原委,特别是包天笑提到的小说《碧血幕》,是已经在这之前发表了的,为什么还要征集材料?要厘清这个过程,先要从刊登启事的《小说林》月刊谈起。
《小说林》月刊由小说林社创办于1907年2月,由曾朴、徐念慈、黄摩西主编。设图画、文苑、小说、短论、评林等栏目。图画栏刊登了一些世界著名文豪的肖像和小传,颇合当时读者对于西方文学了解的需要。刊载的人物有雨果、大仲马、狄更斯等。而《小说林》的评论和论著较为出色,影响也最大,有摩西《小说林发刊词》、徐念慈《小说林缘起》、《丁未年小说界书目调查表》、《余之小说观》、觚庵《觚庵漫笔》等,总结文学界现状、强调小说艺术功能和社会价值,是小说理论之新起点。《小说林》的主体还是小说创作和翻译,除了曾朴的《孽海花》以外,还有李涵秋、徐卓呆、李慈铭、吴梅、包天笑等的创作。而翻译作品在刊物中占较大比重,主要有法国嚣俄(雨果)《马哥王后佚史》(曾朴译)、《苏格兰独立记》(陈鸿璧译)、美威登《黑蛇奇谈》(陈瑛译)、日本押川春浪《新舞台》(东海觉我译)等。《小说林》的另一个特色为刊载了不少有关秋瑾的专题诗文和戏曲作品,从不同的角度讴歌了秋瑾反清忧民的爱国热情,主要作品有《秋女士瑾遗稿》(共二十一首)、《秋女士历史》、《秋瑾轶事》(胡寄尘)、《轩亭血传奇》(啸庐)、《碧血碑杂剧》(龙禅居士)等。此外“新书介绍栏”先后评介了最新出版的著译小说近五十种。《小说林》共出版了十二期,于1908年10月停刊。
包天笑提到的小说《碧血幕》,刊登于《小说林》月刊第六期至第九期,列入“社会小说”,署“吴门天笑生编述”。《碧血幕》共刊登了四回即中断,也没有续写下去,对于创作小说《碧血幕》的前后经过,及为什么未续写,包天笑晚年有所回忆:“当时革命党东起西应,排满风潮热烈。恰有徐锡麟、秋瑾的一件事发生,秋瑾是中国女子中革命的第一人,我想把秋瑾做书中的主人,而贯穿以各处革命的事迹。书名也已拟好了,叫做《碧血幕》,并且在《小说林》杂志上登载过一两回的,后来《小说林》杂志不出版了,我也就此搁笔了……我的《碧血幕》也不曾继续写下去,后来便是辛亥革命,仅仅秋瑾一方面的事,也不足以包罗许多史实。但我对于这个志愿,当时总搁在心头,老想以一个与政治无关的人为书中的主角,以贯通史实,这不但写革命以前的事,更可以写革命以后的事了,只是我却想不起我的书中主人。”
按照包天笑的说法,天笑启事是为写小说《碧血幕》,但最后并没有续写,一方面由于《小说林》杂志的停刊,另一方面包天笑觉得光写革命党不足以包罗许多史实,在曾孟朴、徐念慈的建议下,包天笑又写了以梅兰芳为原型的小说《留芳记》,但也是许多年以后的事了。“直到民国七八年间,我在北京,和张岱杉先生(名弧,别号超观,绍兴人,曾一度为财政部长,是前清举人)谈起此事,他知道我要写此历史小说,他提醒我道:‘眼前有一个极适当的人,你没有留意吗?’我问是谁,他说:‘梅兰芳将来是一个成名的人,而且都搭得上政治历史的,何不把他为书中主角呢?’我被他提醒了,大为称善,于是我便写了《留芳记》,但也只写了二十回,给林琴南先生看过,他还给我写了一篇序文,在上海中华书局出版。”
对于包天笑与《小说林》的关系,《在〈小说林〉》一文也有提及:“刚到上海,住在旅馆里,曾孟朴就托徐念慈来访问我了,便是商量请我到‘小说林编译所’去。单写小说,便不必一定要到编译所去,当时已流行了计字数酬稿费的风气了。但是他们还要我去帮助他们看稿子与改稿子,那就非去不可了。因为《小说林》登报征求来的稿子非常之多,长篇短篇,译本创作,文言白话,种种不一,都要从头至尾一一看过,然后决定收受,那是很费工夫的事。还有一种送来的小说,它的情节、意旨、结构、描写都很好,而文笔不佳,词不达意,那也就有删改润色的必要了……”包天笑与《小说林》月刊,与小说林社曾孟朴、徐念慈都有着良好的关系,这就顺理成章地解释了《小说林》月刊能为包天笑刊登征集启事的缘由。
包天笑在征集启事后是否有所收获,他在相关文章中并未说明,但以此为素材,包天笑在1921年创作了小说《上海春秋》,并于1924年出版了单行本。相比较以徐锡麟、秋瑾事件为主的小说《碧血幕》,以梅兰芳为主的《留芳记》,小说《上海春秋》更能涵盖其征集的“三年来遗闻轶事”。据包天笑在自叙中所说,《上海春秋》的创作是受到了吴妍人的影响,“我在月月小说社,认识了吴沃尧(吴妍人),他写《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我曾请教过他(他给我看一本簿子,其中贴满了报纸上所载的新闻故事,也有笔录友朋所说的,他说这都是材料,把它贯穿起来就成了)”。
包天笑小说《上海春秋》受吴妍人《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影响很大,其内容和形式上继承了谴责小说的传统,津津乐道于对社会罪恶现象的揭露。其松散的结构,以及毫无计划可言的整个小说进程,使之成为了社会新闻的故事化,集中描述十里洋场中丑恶现象及人渣,展示社会的众生相。作为小说《上海春秋》的作者,包天笑不可能去挖掘社会堕落的病根,只是简单的罗列和描述,使《上海春秋》的影响力稍逊。把“报纸上所载的新闻故事…贯穿起来就成了”,显然是简单的粗糙的,如果没有作者的思考和提炼,简单的故事是成不了好小说的。
其实在《上海春秋》“赘言”中,可知包天笑对于小说创作宗旨的态度:“都市者,文明之渊而罪恶之薮也。觇一国之文化者,必于都市。而种种穷奇梼杌变幻魍魉之事,亦惟潜伏横行于都市。上海为吾国第一都市,愚侨寓上海者将及二十年,得略上海各社会之情狀。随手掇拾,编辑成一小说,曰《上海春秋》,排日登诸报章。积之既久,卷帙遂富。友人劝印行单行本,乃为之分章编目,重印出书。第一集印既成,为赘数言于此。盖此书之旨趣,不过描写近十年来中国都市社会之状况,而以中国最大市场之上海为其代表而已。别无重大之意义也。”
1922年10月,包天笑小说《上海春秋》在《申报·自由谈》上刊出二十回,后又续刊二十回,前四十回本上海大东书局1924年7月出版单行本。由于读者反响强烈,包天笑又续作三十回,1926年6月由上海中华书局再出一版,销售较好。到了1927年1月包天笑再续十回,由上海中华书局出版完整八十回全本。包天笑小说《上海春秋》以当年上海滩的一个有钱闲散人、洋场阔少陈老六在外到处拈花惹草、嫖娼宿妓的事件为主干,串引出十里洋场社会的种种丑恶面和形形色色的人物,暴露晚清以降上海这个大都市的黑暗面。小说采用传统章回小说的叙述方式,结合新闻采访,也写了一些新现象和新观念,留下一份民国早期上海民俗的资料。
包天笑摹写民国早期上海多棱镜,是有自己的想法和追求的,虽未必能达到吴妍人《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那样的高度,但作为一个旧派小说家,包天笑在努力实践着用小说反映社会的主张,尽管有着不加选择、格调不高、失之肤浅的缺憾,有着典型的鸳鸯蝴蝶派小说特点,正如包天笑自己所言:“子以将小说能转移人心风俗耶?抑知人心风俗足以转移小说?有此卑劣浮薄、纤佻媟荡之社会,安得而不产出卑劣浮薄、纤佻媟荡之小说,供求有相需之道也。”从《碧血幕》到《上海春秋》,包天笑不幸言中了自己创作小说的局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