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说序

2015-09-10 07:22庄锡华
书屋 2015年11期
关键词:作序序文名人

庄锡华

近日读书,看到不少先贤谈论书序的文章,从中可以发现古人对书序的重视。我注意到今人印书,封面封底常常印有不少名人的赞语,似是用来为该书的价值作保,这和请名人写序异曲同工,但用意似乎更为直接。书序的价值、书序与书的关系也确实值得加以玩味。

读书人用功,过去大多冲着功名,如今入仕仍是热门的出路,但当官之外也别有成家立业、有所作为的出路,读书写作,以学术为职业,就是一种不错的选择。文章写多了就成书,出书时大多要写序和跋,序和跋最初是为阐发著述宗旨而设,后来有了进一步扩展,展示书中的主要观点、揄扬作者独特的创获,让读书人在第一时间了解全书的面貌、结构与价值,也成了书序写作的通例。姚鼐《古文辞类纂序》将序定义为“推论本原,广大其义”,大体上说出了书序的主要功能。书序篇幅有限,但在行内人看来,它是书的门面,总得精心构思、小心落笔才是。为了达到吸引人的目的,不独措辞需要警策,文采亦应斐扬,提要钩玄,广征博引,竭力将作者不俗的才情显示出来,不觉满意绝不能随便放手。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何其芳受命编辑《不怕鬼的故事》,文韬武略的一国领袖毛泽东政务繁剧,还拨冗亲自为何其芳三改书序,适足以成为书林中的佳话。自己平时读书,也常常看到砖头一般的巨著安了一个迹近草率的序言,其中不乏名人,为此很是叹惋一番。

总体上看,书序像是引领读者进入书境的一通“荐书”,形成读者对该书的第一印象。吸引读者,有一篇好的书序确实很关键。像大多数人一样,我读书的时候也总是先把序文看过,然后参酌序文中关于题旨、关于背景、关于内容的提示去读正文。书序不出彩,读了让人提不起精神,书被弃置不顾,我想这也是大家都有的经历。大学学英文时,曾经读到一篇名为“How to Study”的文章,也是教人在读书前先阅读“preface”(序文),可见外国人对书序的看法与中国人差不多,都知道它对阅读的帮助。不过比较起来,我觉得中国的古人更懂得书序的妙处,不仅将它本有的功能发挥到了极致,还巧妙地把序文作为展现其才情,披沥其肝胆、怀抱的重要载体,突现了序文独特的文化价值。在文学史上常常见到这样的情形,一首短诗,一篇短文,却有一段长长的序文,前人编辑古文选集,收入的书序居然占了好大一块。《滕王阁诗序》最可怪,小小一首七律,五十六个字,序文字数多达八九百,且诗以序名,背得诗序的人不见得看重这首短诗。同样,《兰亭集》收了哪些作者的作品如今已不大能引起关注,正文庶几湮灭,而王羲之所作序文却成了文化史上的一座丰碑。李白的《春夜宴从弟桃李园》,诗不大出名,但诗序一唱三叹,引譬连类,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会桃李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群季俊秀,皆为惠连;吾人咏歌,独惭康乐。幽赏未已,高谈转清。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不有佳咏,何伸雅怀。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

仿佛是信笔写来,给人的感觉却是文字精美,开合有致,举重若轻,随心所欲,序文内含极大的精神能量,一下子将读者的情绪调动了起来,人们的心绪也跟着不俗的行文跌宕起伏。因为看重书序,作者们炼字造句更是不遗余力,书序中不少精警之语千载传颂,像“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王勃:《滕王阁序》);“大凡物不得平则鸣”(韩愈:《送孟冬野序》);“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祸患常积于忽微,智勇多困于所溺”(欧阳修:《新五代史传序》);“人之生斯世也,但知以已死者为鬼,而不知未死者亦鬼也”(钟嗣成:《录鬼簿序》),清词丽句,妙语连珠,文辞之美、思虑之深、想象之奇让人感佩不已。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因为自珍自爱,序跋结集梓行的为数也不少。在刘勰的《文心雕龙》中,序便被看作是一种独立的文体,不再视为书作的附庸。我由此想到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篇著名的序文,这篇序文的作者被认为独具慧眼,最早发现了鲁迅的价值,标定了他在现代新文学史上的地位,而《鲁迅杂感选集序》也因此成了修习中国现代新文学史必读的文献。

1949年后的鲁迅被誉为中国现代革命文学的一面旗帜,极受尊崇。然而考量鲁迅生平,他在上海滩上坚守革命文学的阵地时,情形其实十分尴尬。不仅受国民党御用文人的围攻挞伐,一度还被通缉;在左翼作家内部也颇受猜忌,冷箭四射、伤痕累累。瞿秋白编《鲁迅杂感选集》,亲写序文,对鲁迅杂文的战斗品格,对鲁迅的进取精神作了公允的分析与阐发,其中“鲁迅从进化论到阶级论,从绅士阶级的逆子贰臣进到无产阶级和劳动群众的真正的友人,以至于战士,他是经历了辛亥革命以前直到现在的四分之一世纪的战斗,从痛苦的经验和深刻的观察之中,带着宝贵的革命传统到新的阵营里来的”一语,高度概括了鲁迅坚持靭性战斗、思想情感不断与中国革命合辙的人生轨迹。鲁迅读后感慨万分,说是“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以上说的都是书序的好处,所持观点相反的不同声音也并不鲜见。读刘声木《苌楚斋随笔》,其中有一节专门介绍郑板桥的相关见解。郑板桥的《家书自序》说:“板桥诗文,最不喜求人作序。求之王公大人,既以借光为可耻,求之湖海名流,必至含讥带讪,遭其荼毒,无可如何,总不如不叙为得也。”板桥不喜请人作序,但并不否认书序的价值,也许正是因为重视书序的作用才有了自序还是他序的考量。平心而论,邀人作序、借重名人“广大其义”,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一般来说,所请者总是当时的名家、大家,且与书作者亲近。一旦接受请托,便暗含了答应在书序中将作者与作品肯定、褒扬一番的意思。同意为人作序而在书序中公开轻薄、讥讪作者的情况很少见到。郑板桥被后人视为文章大家,这样的名人还有请人作序受人奚落的经验,不幸落入了这少之有少的行列,真的有点难以想象。序文写出味道而成为名文,作者因此扬名,书作跟着受益,这似乎成了书序的通例,唐宋八大家的文集中不少便是序文,受人请托的代作又占了很大一块,内容大多是结合自己的见解、学识、经历,对书中的观点作进一步的发挥与提升,肯定、赏识作者的意思一目了然。我所知有限,掌握到的惟一例外,便是近人郭绍虞请胡适为他的《中国文学批评史》作序,胡适虽然赏识郭绍虞的才气,平日曾给予这位后辈许多提携,但在序文中却表达了对该书的不同看法,不认同作者关于文学史分期的见解,对用现代观念(神、气)来评说古人的方法也持有异议。《中国文学批评史》是大学教科书,是否列入胡序着实让郭绍虞为难,最终的结果是弃用。作为后学,我深觉遗憾,在序跋中溢美之词充斥泛滥成为时尚的今天,出现一篇与作者书中所持观点不同,表达商榷、讨论之意,但又是与人为善的序文,该是件多么难得的事啊。

有意思的是,宋代的文章大家黄庭坚也一样不看好请名人作序,挟名人自重。他认为自家写的文章好即行,文好再请人作序,借用王安石的说法,那就是“佛头上著粪”。黄氏的原话是这样说的:“前承谕作《木假山记》跋尾,以明允公(苏洵,作者注)之文章,如天地之有元气,万物资之而春者也,岂可复刻画藻绘哉!往年欧阳文忠公作《五代史》,或作序记其前,王荆公见之曰:‘佛头上岂可著粪?’窃深叹息以为名言。”在黄庭坚看来,书好,无序也照样传世;书不好,序好,序传书不传,费心请来名家也是白搭。平心而论,这话也不无道理。当然,书好、序也好,书、序相得益彰,好上加好的情形,在著作界也屡见不鲜。

细分起来,黄庭坚的立意与郑板桥其实并不完全相同。郑板桥说序关注书序自作与他作的区别,反对借名人自重,黄庭坚则进一步降低了书序的作用。这一观点,居然得到了明代竟陵派的代表钟惺的赞同,不过他的意见稍显绝对,断定书序不能为著述增色,书序可有可无。钟惺在其文集《隐秀轩集自序》中说:“古诗文多无序。非终无序也,未尝身乞人序;非徒不乞人序,而己亦不自作序。凡以诗文者,内自信于心,而上求信于古人在我而已,初非序之所能传也。迨其必可传,而后序兴焉。故有诗文作于数百年之前,而序在数百年后者。传而后有序,非待序而传也。如其传,则亦不必序矣。”钟惺的观点是如果书能传世,有序无序都已无关紧要;如果书不能自存,则序即便写得天花乱坠,对书的传播也不会有多少帮助。他还用《隐秀轩集》的遭际来加以证明,说:“予向者非无刻,刻非无序。今所刻之诗已尽去,而序乃无所附。此亦不必乞序于人及自为序之验也。”“所刻尽去,序无所依”,确实是一种尴尬的经历。钟惺参透了著书人的心思:以序誉书,为书扬名。前面讲到,如今出书,作者在书的封面上印上不少名人的赞语,形式略有不同,目的却是一样,不过更为直接罢了。需要说明的是,钟惺上面对序的评述,着眼于序与书的关联,强调书是书,序归序,书不能因序而升值。至于序文本身的价值则另当别论,在《摘黄山谷题跋语记》中,他对山谷精妙的序跋极为赞赏,也认为“题跋非文章家小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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