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甸反对派领袖昂山素季将于6月10日对中国进行首次访问。《南都周刊》记者徐佳鸣曾在三年前,以汕头大学学生记者身份到缅甸,见证历史性的缅甸国会补选,这是昂山素季重归政坛的重要一步。这位民主女神的气场,使年轻的记者完全被她迷住了。
2012年3月底4月初,我作为汕头大学报道组的一员来到缅甸,见证历史性的国会补选,这是昂山素季重归政坛的重要一步,那时作为学生记者,能置身其中见证历史,既幸运又充满启发意义。
此次成行,缘起我的老师——凌学敏先生。凌学敏先生祖籍潮汕,客家人,父辈移民缅甸经商。他及他的家族故事,就是一部典型的华人移民史。到他这一辈,又兜兜转转回到故乡置业、工作。凌老师对缅甸充满感情,我们临行前开会,他既担心又兴奋,担心的是回忆,兴奋的是他作为摄影师一定要拍到“The Lady”的志向。
昂山素季的故事,既是希望,也伴随着恐惧,凌老师也是亲自经历过的。1988年,缅甸爆发学生发起的民主示威浪潮,政治气氛空前紧张,一直感受得到种族隔阂压力的华人社群亦惴惴不安,离心很重。那一年,在曼德勒大学植物学系就读的凌学敏,成绩不错,大三就得到了修读硕士学位的机会,却被家里安排了另外的命运:回到中国人的地方去。
就这样,“侨民” 凌学敏带着五块钱美金,告别了华人聚居区、家乡曼德勒,去了台湾。彼时,中国大陆的经济发展水平有限,蒋经国的一句 “华侨是革命之母”,给了很多侨民希望。许多华侨希望子女去经济更发达的台湾,然后全家移民。
现实里,缅甸军政府不允许携带过多的外汇出境,家里只能从黑市汇钱给他。凌学敏开始了辛苦漂泊:在台湾拿新身份、做工程师,在日本学摄影,回大陆故乡做老师。
他一别经年,与这位民主女神的方向相反。
1988年开始,缅甸国父之女昂山素季被感召,从此羁绊余生,以诺贝尔和平奖得主之尊屈居于一栋别墅之内:软禁、和丈夫生离死别,由中年到暮年。到2012年已经67岁的她,重新获准参加议员选举,意义自明。
“新闻学院不能错过这样的机会”,汕头大学新闻学院管理层很快拍板决定,之后,压力就落在了报道小组小团队身上,怎样尽可能地接近昂山,甚至得到提问的机会。
我想到了自己相熟的一位优秀记者,当时在香港《亚洲周刊》工作的张倩烨,2011年底她只身前往仰光,拿到了难得的专访机会。末尾,昂山透过她提到:很高兴与中国的年轻人做笔友,并留下了电子信箱。
有了倩烨的帮助,我们就差一封诚恳、地道的英文采访信了,我拟草稿,师兄王锦胜(Jason Heng)以更纯熟的英文修改打磨,提出中国年轻人的向往和更多了解、传播的需求。她所在政党全国民主联盟(NLD)的信息官很快就回复了:昂山选举期间太过繁忙,但邀请我们参加她临选前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场新闻发布会。
说回Jason,他是新加坡人,高材生,服过役,祖父辈亦由潮汕到南洋移民、谋生,他工作多年后选择回中国读个学位,毋宁说更有“探祖省亲”的味道。来自华侨家庭,对近现代历史、中国及东南亚的变迁体会与我们在中国大陆受到的教育不同,他们有他们的恐惧,这也体现在Jason后来向昂山素季所提的问题上。
2012年3月,我们这三分之二的华侨团队,就这么抵达了。
昂山素季,就是缅甸的乡愁,去过就知道她的分量,缅甸历史上的斑斑人权劣迹并不能阻止人们公开表达对她的热爱,短袖上杯子上车窗上墙上脸上,到处都是“母亲素季”的画像。出发前,凌学敏老师给我们讲了很多,“八八八八”学潮、软禁昂山、抓捕异见分子、镇压僧人、打死日本记者、风灾后拒绝国际援助,搞得大家很严肃,院长甚至为我们准备了“保命信”,假若不测,拿出来给他们看,我们是无害的学生。
真实情况欢乐的多,那一年,现在看,还是相当平顺,没有过多的边境战争、穆斯林族裔问题,算是蜜月。除了记者,各大酒店也都住得满满当当,大多数是来缅甸考察的西方商人,缅甸土地富饶、水利得当、矿产资源、人口红利都具备,本就应该是富裕的所在。
2012年3月30日,瞩目的发布会开始,我们去到现场,第一眼见到了昂山素季本人:消瘦、发根已经见白、缅族服饰装扮得体、目光有神、思维敏锐、英语地道、幽默得体,当然,她也是一位漂亮的女性。后来有媒体访问我们此行,用了这样的写法:
徐佳鸣先看到的是昂山素季的侧脸,“她真人比照片中的更瘦,脸颊深陷,但是五官很漂亮。”
昂山素季转过头,朝徐佳鸣的方向望去,“四目相对时,我的心在狂跳,说不清是种什么感觉。”这个脸庞白净的男孩用手捂着胸口说道,“其实她的脸上已有衰老的痕迹,但丝毫不影响她的美丽。”
“那是一种内在美”,一旁的王锦胜帮徐佳鸣补充道。“对,是一种特有的气质,昂山素季的美,不是一般女人能拥有的。”
凌学敏老师虽然从小在缅甸长大,但他和两位学生一样,也是首次见到这位民主女神。“什么美丽的形容词都不足以形容她,只有一个字‘迷’,完全被她迷住了。”
三个花痴的形象见报后被同学们揶揄,虽略有夸张,却也自是昂山素季这个非凡人物才有的气场吧。
会上的两个问题至今记得,一个来自Jason,一个来自英国天空新闻的驻华记者。
Jason排队走到话筒前,介绍自己来自中国的大学,是个学生,“缅甸是否要走上西方式的民主道路,还是亚洲或缅甸特色的民主道路?“
昂山答道:“我不会用这种方式来定义民主,民主不应以欧美、亚洲、缅甸来分类,缅甸追求的是对全体人民有益的民主”。
这个问题显然为我们吸引来了更多关注,来旁听的中国大使馆官员会后也拍拍我们肩膀,“嗯,你们来学习是好的,也多注意安全”。
英国天空新闻记者问到,“是否会原谅这个曾经迫害过自己和朋友的政权,当选后怎样和这些人共事”。
昂山素季说,“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从原谅的角度来看这个问题,这是政治,我们是为了特定目标而和政府合作,并非基于个人考虑,我也不认为我或者任何人有说原谅或不原谅的权利,我们唯一能做的是找到国家和解(reconcilation)的最好路径”。
这段话我认为可以理解为昂山精神的核心,对于有历史包袱的国家来说,这样的态度无疑是理想中的,和解这个英文单词也常在我脑中旋转,直到读到了南非前大法官萨克斯所著的《断臂上的花朵》:和解不是妥协,是互相知道人性优劣细节后的宽容与忏悔。
会后,我跟这位记者探讨了一下,这个问题其实绵里藏针,也是西方对昂山各种期待的缩影, 很多支持者质疑说:“昂山,你为什么不说话。”但对于这个七旬老人来说,她要面对的情况太复杂了,又要争取大多数选民,又要平衡国际社会各种力量的期待,甚至还要和老对手军方保持微妙的平衡。
好比此次中国行,大名鼎鼎的微信公号“侠客岛”已经解读出了边境局势和争取中方友好态度的两种微妙考量,“岛君”的作者2012年时也在现场,想必与我擦肩而过,一定也记得选举带来的喜悦脸庞吧。
我们试着理解昂山和她的精神,也且看昂山在中国说了些什么,中国对她说了些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