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炜
充和老人是美东时间2015年6月17日中午一时离世的。我是下午三、四点左右接到孙康宜老师的电邮,随后,就接到老人多年的好友近邻——从耶鲁图书馆高管位置退休多年的陈晓蔷老师的电话。我们这几位在老人晚年和她来往密切的不同年次的晚辈,虽然都为老人的离逝感伤哀痛,但也早有心理准备,知道老人是在安睡中离去,走得安详平和,也感到很安慰。这就是古人所言的福寿双全的“寿终正寝”吧,这是老人的福报,也为充和师一生最后画上的圆满句号。我们遥遥奉上一炷心香:充和老,安息;张先生,走好。
千言万语,一时真不知从何说起。当晚和康宜老师通了一个长电话。我们俩都深自庆幸:有幸成为张充和先生晚年行迹的记录者和研究者,能够赶在老人暮年体魄、神志尚健朗的时候,出版了《古色今香:张充和题字选集》、《曲人鸿爪:张充和曲友本事》以及拙作《天涯晚笛:听张充和讲故事》三本书,为这位被喻为“民国时代最后一位才女”的世纪老人和传奇女性留下了人生的吉光片羽;我们也有幸长期在老人身边受教受益,这真是命运的大知遇,天赐之大良缘。
因为在老人的最后时光,长时间都在卧床昏睡状态,基本上已不太认识人,我们一是感到不宜多打扰,二是有点不忍心看到以往那么健朗爽丽的老人今天的现状,所以在老人家最后的日子,我们都很少登门探访。当晚,我和孙康宜老师共同温习着充和老人留给我们的最后记忆影像,恰恰是——书本和昆曲。这,也可以说是最能代表老人一生的两样东西。老人在迟暮之年中,精神日渐衰颓,连字都不能写了,陪伴她一生的书法也只能合砚止笔。但她总是在看书,长时间卧在床上,她手边总有一两本书。只要稍有精神,老人就拿起书来,侧着身子,眯着眼睛地慢慢看、读。记得最后两、三回探访,让我和康宜老师最感安慰的是,我们送给她的上述三本描述她自己人生行迹的书,那一段时间她一直叠放在被窝里,有时间就拿出来看看。据二十四小时陪伴她的护工告诉我们,那三本书,她一本一本地看得很仔细,有时会看着看着微微笑起来。因为总是窝在被窝里,书页边角都磨损了。我坐在她的床头,接过带着她老人家体温的书本,和老人一起合照,这成为我们和张充和老人留下的最珍贵的最后记忆画面。
另一个记忆影像,就是昆曲。最后那两次探访,老人还认得我们(其中一次我是和孙老师同往)。那天充和老人精神很不错,虽然已不太能说话,她高兴地指指手上的书本,又把那三本书放回被窝里。恰值以往常陪伴她的小吴(吴礼刘)到访,充和老人便笑笑低声说:小吴来吹笛子,我们来唱一段吧。那些年老人教会了小吴吹笛子和唱昆曲,笛子响起来,老人家就随着笛声唱起了昆曲。虽然气息已经不流畅,声音也明晦不清,但老人的吐字依旧清晰,能断断续续把一首短曲唱完。以后我听说,老人在最后的时光里已经陷入长时间昏睡和神志不清了,甚至很多亲友都认不出来了,但唯一还能清晰表达的就是昆曲——在很少的清醒时刻,老人还会惦记着要唱昆曲——这阳春白雪一般的雅音雅乐,果真陪伴着这位一生雅致的世纪老人,走向她生命的终程啊。
又,遥念与充和老人的种种过往相从经历,匆匆命笔,写下一首小诗。不料传发出去后马上发现有出律处,经再三修订,现把定稿再发如下:
送充和老人远行
苏 炜
未论相知未忘年,尊师举盏雪光前。
心宁清砚磨悠岁,舍静琴歌澈晓天。
素月冰华淡淡抹,纶巾水袖低低旋。
飘然一别烟云散,醉墨酣诗是故缘。
曾有小文《张门立雪》、《古墨缘》记写携洋学生随充和老人习字学诗并同赏古墨事。
套借苏轼《鹊桥仙》句意:“相逢一醉是前缘,风雨散、飘然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