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的时候做过作家梦,后来却走上了文学研究的道路。感觉像是追求小姐不成,最后与丫鬟结合了。然而,内心深处始终保留着对文艺女神的眷恋。
人生贵得适志。“适志”意为舒适自得,就我个人而言,这大致有以下几个方面的内容。首先,当然是要搞学术研究,这是安身立命之本。我想选择几个研究领域,研究自己真正感兴趣的问题,以期对别人理解文学有所助益。其次,在工作之余,能够葆有一份感性和温润情怀,关注世道人心,写一些有文学意味的东西。小说、诗歌写不来,可以从较为平易的散文入手。再次,能够有些闲钱和闲工夫出门旅行,去见识书斋外面更宽广的世界。
近年来,我在北师大讲现代散文,是以周作人为中心的。有几个学生问过周作人对我的影响问题。得老实承认,周作人对我的思想、文学趣味乃至写作都有很深的影响,但他是学贯中西的大家,而本人腹笥寒酸,缺乏天分,相去不可以道里计;另外,也没有他那样大的定力,自己生性好动,常常一心有鸿鹄将至,感性的冲动往往逸出书斋。我向往远方的山水,特别是那些较为原始的自然风景。
然而,适志的理想不仅没有实现,反而日渐受到侵蚀。学校要排名,管理者要出政绩。要想在当下的大学里生存,就得满足各种功利主义的定量考评。学校要求成果的数量,特别是省部级以上的研究项目。在这种评价方式的引导下,人们更计较利益,学术本身则无足轻重,文学研究变成了与心灵、文学、人生没有什么关系的东西。混迹其中,置之不理是不现实的,于是只能妥协。本想与文学保持着个体的联系,但现行制度摧毁这种联系,使你变成学术大生产机器中的齿轮和螺丝钉。结果是想搞的研究做不好,想写的与研究无关的文章没法写,既没有时间,也缺乏心情,内心常常板结得像大都市里的水泥地。
前年正好遇到一次公派到欧洲工作两年的机会。出来一趟,既可以在欧洲各国转转,观察和体验西方的社会和文化,登临山水,又可以疏离那个熟悉的固化空间,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利用空闲时间写几篇自己想写的文章。于是,妻子停薪留职,儿子保留学籍,我们一起来到北欧。他们只陪我一年,这一年几乎所有的假期我们都在旅行,感觉不是在旅行,就是在旅行的准备中。
去年8月,妻子和儿子一起回北京了。在接下来的十个月里,我只身一人在北丹麦度过。北欧的社会生活似乎一切都在既定的轨道中运行,日子慢慢悠悠地过。这里的人们公私分明,工作以外的私人时间,是雷打不动的。喜欢热闹的人可能觉得过于冷清,而我除了有些想念儿子外,并不怎么以为苦。因为这意味着可以有更多的时间,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十个月之后,又要回去混饭吃了。我竟有些时不我待的感觉,除上班外,就宅在寓所,利用早晚和周末的时间,一个多月里一气写了许多篇散文。
过去一个多月的另一项成绩是整理旧作,编选了这本散文集。全书分为三辑:第一辑“门外琐谈”收录的是有谈话风的小品文,大多属于学术性的;第二辑“时光留痕”的篇什是记叙抒情的文字,记述与自己人生经历有关的人和事,抒写情志;第三辑“远山如黛”是游记,包括国内游记和域外游记两部分。以上只是大致的归类,实际上很难做到泾渭分明。
人已两鬓斑白,到现在才编成这样一本有些拉杂的散文集,足以证明始终没有得到文艺女神的青睐。那么,积存在这里的只能算是半箩筐失败的情书。
(黄开发:《边走边看》,辽宁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