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璇 郁玫
最近几天,孙玉正在为张江高科技园区(以下简称“园区”)内一家企业的噪声污染问题头疼。
孙玉是上海浦东张江镇的镇党委副书记,放在过去,园区内的这类问题轮不到他来伤脑筋。但就在一个月前,张江成为浦东重新划分开发区管委会和镇政府职能边界的试点,张江镇、村两级的招商引资、引税功能被彻底取消,而园区管委会承担的园区内社会管理职能也随之转由镇里负责。这在上海乃至全国,尚属首次。
孙玉没想到,镇、区职能变动刚刚对外宣布,就有市民拨打“12345”市长服务热线,投诉园区内企业存在噪声污染。依据新的职能划分,热线绕过园区,直接把问题抛到了镇里,摆到了他的桌面上。
上海市政府副秘书长、浦东新区区长孙继伟认为,此次张江试点,是通过建立分工明确的管镇联动新体制,推动张江开发建设和社会治理的一体化。而上海市委常委、浦东新区区委书记沈晓明的解释更加通俗易懂:这次重新梳理镇、区职能边界,就是要“让它们做各自擅长的事”。
在浦东,开发区与自然镇的关系十分微妙,许多问题暴露已久。
早在中央决定开发浦东之初,位于浦东地区的陆家嘴金融贸易区、外高桥保税区、金桥出口加工区(现金桥经济技术开发区)、张江高科技园区便已先后建立,成为重点开发地区。四个国家级开发区的规划面积虽然不足70平方公里,却覆盖了当时的川沙县(已撤并)、黄浦区、上海县(现闵行区)等的部分区域。由于经济条件所限,开发区不可能“一口吃成个胖子”,只能由点及面地一步步向外辐射。每向前推进一步,所涉街镇就要后退收缩,一块一块被侵吞蚕食。
1993年浦东新区党工委和管委会正式成立后,四个开发区的规划面积全部划入浦东,但街镇与开发区间此消彼涨的发展模式并未改变。20年的你进我退后,张江镇42.96平方公里的镇域面积中,有25平方公里与园区重合,重合区域的就业人口超过21万。在这个过程中,很多原本由镇政府、街道管理的区域,因为并入开发区而不再由街镇管理。但街镇将职责移交后,开发区认为自己尚未正式接管,“这就造成执法范围上的空白地带。问题出现时,镇政府和开发区管委会经常推诿扯皮,有时需要区里统一部署才能明确责任。”孙玉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过去,张江镇和园区分别设有一支城管中队,但地铁站周边小商贩摆摊设点的问题总也解决不了,给环境和安全带来隐患。孙玉说,因为类似的事情管镇之间经常“打架”,不仅对社会管理不利,彼此的隔阂也越积越深。
不仅城管,张江的派出所也有镇域、园区两套配置,前者无权管理园区企业,后者没有户籍管理职能,其他管理权限也是有重叠有互补。有时,想要平息一场纷争,必须两队人马同时出动。上海中医药大学附属曙光医院在张江高科技园区设有一所分院,如果病人和大夫因为医患纠纷动起手来,首先要由园区派出所前来制止,然后再由张江镇派出所出面调解。“因为动手打架属于治安纠纷,按职能归园区派出所管;但医患纠纷按行政区划管理,属于镇派出所的范围。”孙玉一边解释一边摇头,自己也对这种浪费人力的职能划分方法感到无奈。
类似的情况也在其他社会管理领域上演。比如,园区兴建了人才公寓,但因管委会无法建立居委会,只得由物业公司代行居委会职责,造成流动人口管理困难;园区道路环境不够干净整洁,缺乏整治等。但在职能梳理之后,此类问题都会得到解决。
除了社会管理,镇、区在经济发展上也是矛盾重重。四个开发区设立之初,浦东原本希冀它们可以带动周边街镇的经济发展。然而事实证明,希冀与现实恰好相反。2013年,张江镇财力增速为-1%,在浦东24镇中排名倒数第二;2014年,临近的金桥镇财力增速-1.8%,排名同样倒数第二。
在孙玉看来,张江镇的“穷”,部分源于开发区对镇内土地的大量“征用”。十几年间,张江镇一直为园区处理动迁事宜,园区一步步向外推进,镇管土地便一点点缩小,镇里的企业也一家家往外搬迁。孙玉说,如果镇里从一开始就能共享开发区的开发建设成果,张江早已“富得流油”。与此同时,镇政府可资利用的土地面积越缩越小,招商引资、引税都因此受到空间局限,财政收入想要提高难上加难。
“事实上,这些都不是张江独有的问题,整个浦东、甚至整个中国的开发区与街镇之间都会存在类似的矛盾。”孙玉说。而浦东正在做的,就是化解这些经济发展中的镇区冲突。
2014年,张江镇尽管走出了财政收入负增长的低谷,但与园区370亿的总收入相比,镇里的总税收只有19亿。孙玉说,镇里累死累活才做到人家的1/20多,“对我们这一块,人家看不上。”对此,沈晓明做过一个形象的比喻,镇在开发区内搞工业“就像是饭店面前搞桌摊,一定搞不过饭店,还不如把桌摊交给饭店。”
上海浦东外滩观光隧道。
“其实,财政收入的差距正好说明张江改革的前提,一是经济足够发达,二是镇的收入比重小。”浦东新区区委组织部副部长、机构编制委员会办公室副主任王顺国说。目前,上海大多数区级政府对镇级经济的依赖性较强,有的占比超过40%。而在浦东,有了四个开发区的财力保障,镇级财力只占全区财力的20%左右。王顺国说,这就是为什么浦东敢于先试先行。
2014年下半年开始,浦东区委、区政府便着手策划张江的镇、区职能的边界划定。第一步,就是让镇政府和园区管委会接受这个具有颠覆性的构想。
“一开始,镇、区都对这个计划有些担心”,王顺国说,而大家最担心的问题就是“钱”。当时,张江镇的镇党委书记和镇长刚从外地调来不久,他们担心,一上任就让镇里没了引资引税、断了现金来源,会招人骂。而且,整个张江地区的社会管理成本高达数千万元,今后镇里如何应对这笔支出、支出后还能剩下多少钱款,也让两个人捏了一把汗。
而作为开发区管委会,一想到要为所有社会管理行为埋单也是“压力山大”。“管委会的说法是,园区过去在社会管理方面的预算本就不多,要从其他地方往里贴很多钱。”王顺国说,“如果现在按照实际支出向镇里交钱,园区的其他经费很可能受到影响。”
曾经一度,镇、区之间因为费用核算及事权划分问题僵持不下,甚至“当面说丑话”。但在浦东新区的多次协调下,双方终于形成“财力保障机制”,同意加入这场社会管理的创新实验。孙玉说,“毕竟,政府的主要职责不是直接发展经济,而是通过社会管理,为发展经济创造环境。”
财政保障机制的基础是“费随事转”。用于社会管理的费用标准,以张江镇2014年的5亿多净收益作为基数,每年由管委会定额拨款。同时,整个张江地区新设企业带来的财政收入中,镇政府可以分到13.5%的发展红利。“因为开发区可以从新增收益中抽取45%,而镇里分到45%的30%,也就是13.5%。”孙玉解释说。
在区、镇政府和管委会三家的参与下,张江镇梳理出经济发展类事权42项、社会管理类事权130项,其中10项经济发展类事权划入管委会名下。园区管委会共梳理出社会管理类事权15项、经济发展类事权36项,其中10项社会管理类事权划归镇政府。
王顺国为《中国新闻周刊》解释了事权归属的逻辑:“总体上讲,镇里招商引资、楼盘开发建设都给了管委会。但涉及到农村集体资产管理的部分也算是经济职能,仍然保留在镇里。社会管理方面,属于城市市容市貌、人才公寓、职工宿舍之类的社会化事项都归镇里统一管理。但对厂区围墙以内的安全生产、企业内部劳动争议仲裁等,还由园区继续承担。”
不过,一旦问题来源于厂区内部、却影响了市民生活怎么办?比如孙玉正在发愁的企业噪声污染问题。“为了解决这类综合性的问题,我们特别设计了两个联动协商平台。”王顺国介绍,城市综合管理平台设在镇政府,经济发展协商平台设在管委会。
城市综合管理平台的参与者不仅包括了镇政府、管委会,同时还有公安、环保、城管、安检、市场监管等政府部门。问题出现时,所有部门会商后便能得到一个稳妥的解决方案。与此类似,经济发展协商平台也汇集了镇政府、管委会、张江集团公司、发改委、经信委、商务委、农委、科委等部门,共同决定综合性的经济发展事宜。
为了督促改革后的张江镇“弱化镇的经济职能,取消镇的招商引资功能,强化镇的基础建设”,浦东新区专门调整了督查考核机制,在A、B、C、D四个街镇类别外,将张江单独列为E类。在100分的总分值中,E类的社会治理分值45分、社会民生20分,经济发展15分;而张江曾经隶属的A类街镇,社会治理分值为35分、社会民生15分,经济发展30分。“我们正好把经济发展的15分,补到了社会治理、社会民生上。”孙玉说。
尽管从目前来看,张江重新划定镇、区职能边界已经初战告捷,但仍有很多情况需要摸索。“因为很多问题出现之前,我们根本预计不到。”王顺国说,所以创新、改革都要有一个过渡期,不能太过心急。
今年6月底、7月初,浦东会对张江试点进行一次评估。“如果情况良好,下半年可能会把相关经验向浦东其他地区推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