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志国
1530年的某天,当圣约翰骑士团大团长(Grand Master)李尔·亚当代表他的数百兄弟,从西班牙国王查理五世使者手中,接过国王把“马耳他岛、戈佐岛和科米诺岛”赠给圣约翰骑士团的诏书时,激动得热泪纵横:长达7年的努力,总算有了结果。
自从1523年新春老根据地罗德岛失守后,这个由欧洲贵族组成的精英军人组织,便颠沛流离,四处游荡。为了安顿下来,李尔·亚当几乎动用了所有的资源,拜访了每位有影响力的欧洲国王或者掌权贵族,乞求他们施出援手,为圣约翰骑士团提供一处稳定的新根据地,以“安宁地执行宗教义务”,凭借“武器和力量”保护基督教信众和社区的利益。
李尔·亚当进行这番游说时,西方正处于政教分离的前夜,宗教是跨国界并兼具财富、权力意义的符号。当时基督教的上层社会,哪怕身份显赫至皇帝、国王,即便与罗马教廷存有抵牾,也未敢忘怀自己“上帝子民”的身份于万一。哪怕不久后,罗马教廷在世俗世界的权威性急剧下降时,亦是如此。
加之其时的欧洲地广人稀,法国人口最多,也才只有800万人,英国、西班牙人口规模约为法国一半,其他国家人口更少。按道理,打着服务、保护上帝的旗号,李尔·亚当从欧洲寻一块立足之地的愿望,应该不难满足。
可事实与逻辑反差太大。这支由欧洲没落贵族以及思维、行为不那么循规蹈矩的“异类贵族”组成的骑士团队,并没有得到世俗社会足够的关心和尊重。李尔·亚当7年游说的经历,实际上竟是屡遭白眼、屡吃闭门羹的经历,直折腾得这位7年前在地中海叱咤风云过的海上硬汉心灰意冷。
一句话说得好,“绝望处寻找希望,人生终将辉煌”。谁想到,不经意间,无路可走的死局,由于查理五世和苏莱曼一世争夺地中海控制权的较量,忽然峰回路转,又变成了前景光明。
贵兼神圣罗马皇帝的查理五世,为了更好地对抗奥斯曼土耳其,改变处于下风的被动格局,在圣约翰骑士团允诺“冲在前面”的前提下,决定以“一只猎鹰的价格”,把马耳他岛以及与该岛邻近的戈佐岛、科米诺岛交给李尔·亚当一干人管辖。马耳他骑士团国由此建立。
今天,马耳他骑士团国以世界最著名的微型国家而闻名。作为拥有联合国永久观察员身份的“准国家”组织,不但发行邮票、货币、护照,而且建立了包含行政、立法、司法等一系列机构在内的完整治理体系。但是,几人知道这段最初的时刻?又几人能知道,其前身是与圣殿骑士团、条顿骑士团齐名,又称为医院骑士团的圣约翰骑士团?
虽然好消息姗姗来迟,可冷遇重重之后获得一片独立领地,李尔·亚当对不离不弃的手下们,交出的答卷称得上出乎意料。这种情况下,即使李尔·亚当知道,查理五世只不过想把马耳他诸岛经营成基督教世界与穆斯林世界之间的第一道 “防火墙”而已,赠送的行为有让圣约翰骑士团当炮灰之意,对其仍感激不尽,确属情有可原。
不过,事情的戏剧性句号并没画上。李尔·亚当为圣约翰骑士团赢得了马耳他骑士国,马耳他骑士国也在基督教世界与穆斯林世界后来的较量中出尽风头:如果没有英勇的骑士们,很难想象,1565年的马耳他争夺战和1571年的勒班陀战役,西班牙和其欧洲盟国,能够取得胜绩。
然而,尽管有这样的丰功伟绩作基垫,尽管有查理五世的支持作后盾,尽管罗马教廷仍然寄望其帮助夺回耶路撒冷圣地,却阻挡不了李尔·亚当和他的骑士们从海盗部落演变为海盗之国的步伐。
马耳他骑士团国在声名狼藉的泥沼里越陷越深。在伊斯兰人看来,他们不但抢掠木材、香料、蜂蜜、鱼干、葡萄酒和蜂蜜,“给商人造成损失”;还“捕捉旅行者”,买卖伊斯兰奴隶,且不择手段,即使对107岁的老妇,都毫不手软。这无疑就是现世版的 “魔鬼最凶残的儿子”或“魔鬼后嗣中最腐化的一群”。
鉴于依靠绑架、抢劫获取利润的海盗行为与圣战的界限通常比较模糊,对紧挨着马耳他的欧洲人来讲,骑士们同样意味着彻头彻尾的麻烦。威尼斯人就认为,这些人不过是“举着十字架的海盗”,“和伊斯兰海盗是一丘之貉”。财货安全受到威胁的基督教航海商人也认为,他们是“与时代格格不入的危险事物”。商人们和威尼斯人一样对李尔·亚当的同事们嗤之以鼻。
是什么样的力量,让马耳他骑士团的骑士们心安理得地做着坏事,硬生生把一个听起来颇具神圣色彩的骑士国,变成为 “海盗国”了呢?
队伍传统的接续可能是合理的解释之一。1291年,十字军东征最终宣告失败后,圣约翰骑士团以罗德岛作为根据地选择坚守。若非采取海盗式的生存方式,能不能存留下来都未可知,更别说对奥斯曼土耳其的扩张进行有效掣肘了。曾经的生存模式,应该早已把海盗的基因深深根植。
不过,这种解释的说服力是有限的。骑士们立国之后,依然理直气壮沿着海盗之路我行我素,只能从信仰上找根源。换句话说,如果不是出于精神和心理上的某种偏好,“有国”的骑士们不可能会选择“为盗”的。
答案也许在400多年前。
1095年,时任教皇乌尔班二世决定发动一场针对伊斯兰教世界的宗教战争。在法国的克莱芒,他发表了一场富有感染力的演讲:“……我以我主赐给我的权柄郑重宣布,所有参加圣战的教徒,如果他不幸牺牲,不管是战斗中还是行军途中,主将会赦免他的一切罪过……现在,我以上帝的名义要求你们马上行动起来……”
正是这段话,给了十字军无法无天的特权,也给马耳他岛上的骑士们提供了一个又一个坏榜样。
只要初衷是为了上帝,一切罪恶都可以一笔勾销,往往会变成,只要口口声声说为了上帝,一切罪恶都可以一笔勾销。衣服前后绣着十字、身份五花八门的宗教战士们,逐渐发现,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听起来更崇高、环境更宽松、负罪感更少的“致富门道”。且不说首先有教区各国的税收供养作支撑,本为人不齿的蓄奴、劫掠、盗取所得,亦一概因乌尔班二世的慷慨赦免变成“纯利润”,堂而皇之化身为他们在各地规模宏伟的庄园和大放高利贷的“资本池”。这些收入的规模,与教区各国的税收供养相比,可绝对是大巫见小巫的量级。
始自1096年,迄至1291年的8次十字军东征,最后愈来愈沦落成闹剧,不仅出现了荒诞至极的儿童十字军,还成为输送海盗的“预科班”,一直是让人困惑的话题。如此看来,也不值得大惊小怪了。
马克思的《资本论》有一段著名的话:“一旦有适当的利润,资本就胆大起来。……有100%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300%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首的危险。”贪欲本就有冲破一切束缚的力量,何况对十字军而言,根本没有什么束缚。圣战的旗号下,无法律、无罪行,束缚自然更是空空如也。
难怪,上一次十字军东征失败帷幕刚刚落下,下一次十字军东征的队伍又汹涌而至;也难怪,战归的十字军将士投身做海盗的人竟络绎不绝,更有极端者,东征途中就浑然忘了教廷赋予的使命,“径把自己当海盗”。
三大骑士团中,圣约翰骑士团出现最早,十字军东征伊始便成建制,基本上全程见证了十字军200年东征的沉沉浮浮,受十字军东征文化的熏染之重可想而知。动辄数万、十数万的大军尚且无法自制,何况马耳他骑士国只不过是一支散漫惯了的小规模志愿军队伍。
只是,马耳他骑士们立国后这般无所顾忌,示范效应实在太过恶劣。16世纪到18世纪,私掠海盗盛行英、法、西、荷等国,与之不能说没有一点关联。欧洲海盗船大都海盗旗、圣旗一起飘扬,海盗们则一面在胸口划着十字、一面无恶不作,与之示范效应也不无关联。
及至1798年6月11日,当拿破仑·波拿巴率军攻克马耳他岛,将骑士团“武功废尽”后,整个欧洲人心大快。虽出于地缘政治方面的考量,俄罗斯、英国等也曾对骑士团残部伸出过援手,可是,马耳他骑士团国,再没有争取到实质的领地。由此可见,骑士们的海盗行径是多么“失道寡助”。
而事实也惊奇地巧合,仔细对照,从马耳他骑士团国“失国”开始,几乎同步,欧洲海盗也逐渐退出历史舞台,告别了纵横三大洋的“黄金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