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废墟

鲍晓霞

中国北方一所废弃军医院，场景永远停留在医院解散那一刻

中国北方一所废弃军医院的太平间，摄影师赵阳拍够了照片，正要走，却又被里屋那只木箱莫名地吸引。里面有什么东西？他打开了箱盖，里面是一具男童的尸体，上面还搭着第三条腿，不知道是哪个孩子的。

军医院是赵阳城市探险摄影计划的拍摄地之一。医院很大，苏联风格的灰瓦红砖房子，窗子细长——日据时期，东北建起很多这样的房子，现在看来，仍是优美的建筑。开始日本人掌管医院，后来国民党接管，再后来是解放军。有一阵儿当地学校借用医院的前半部分，没过多久也搬了，只在楼前留下了“教学楼”3个大字的痕迹。1994年前后这地儿彻底被弃用，太平间附近还住着一个捡破烂的老头，以上这些信息，他都说得出来。不过再往前问，他也不清楚。

赵阳记得那个男孩大约四五岁，与太平间外屋棺材里的干尸相比，他在这里时间不算长，还能看出头发的质感。赵阳觉得，要想遗弃得病去世的孩子，这地方的确是个好选择：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好奇心，去寻找一所废弃多年的军医院，打开一个不起眼的、积着灰的木头箱子。

好奇心，或许是驱动城市探险者的原始动力。最早的城市探险是法国人菲力拜·阿斯贝对巴黎人骨洞穴的探访——那原是一个巨大的采石场，18世纪末，人们把死于瘟疫和战争的几百万具无名尸骨从其他地方转移到这些洞穴中。

欧洲的城市探险爱好者喜欢战后遗留的碉堡和废弃城堡，美国有属于城市探险活动的专有杂志《地下》和《看不见的边境》。“全世界的都市青年似乎都陷入了一场探险空洞中。”《纽约时报》杂志版曾提及城市探险的流行问题，在他们看来，城市的过分扩充，让新一代的年轻人失去了充满神秘感的树林和郊区，身边一切都打上了人工的烙印。就如同《科学美国人》杂志所说，除了海洋，地球上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探险的地方，人类的好奇心只有去宇宙中释放。

用各种手段进入不允许公众进入的地方：譬如地铁隧道、下水管道、防空洞;地面上废弃的工厂、医院、教堂或监狱;抑或是战争遗留的地堡等等，城市探险爱好者可能被驱赶，甚至被追究法律责任——即使是废弃地，擅自进入仍有非法闯入的嫌疑，但年轻人们乐此不疲。

中国的城市探险活动始于2005年。目前，北京、上海、天津、青岛等地开始形成固定的城市探险群，其中以北京最为活跃。这里面的逻辑不难理解：四座城市都有复杂的历史，也都正大步前进。古老的城市伤筋动骨，抖落废屑，探索空间更大。

创办了城市探险门户网站CHINAUER的陈楚则在博客上写过这样的话：“或许并不能把在中国初兴起的城市探险活动视为一种好奇心过剩的行为。无论其背后隐含了对城市急速膨胀怎样的逆反和腻烦，城市探险将作为一种新游戏方式从此被中国的年轻人逐渐熟悉。”

小汤山非典医院里被遗忘的针筒

军医院停尸房内的血样柜

朝内81号是赵阳第一个游戏地。2006年，赵阳第一次去朝内，没有什么灵异恐怖的体验，倒是特别喜欢那种独占一个大空间的感觉，“城市里哪儿人都多，这种人少的地方少。”在去之前，他多少有点对所谓灵异体验的幻想，而打那回来之后，就转向了对空间本身的关注。譬如，房子本身得好看，在那个环境里人得觉得舒服，有意思，有兴奋感。

因为小时候在工厂里玩耍的经历，赵阳更偏爱工业感重的地方。2008年，他把城市探险作为自己的长期摄影计划，这在国外已经是一个成熟的摄影门类，国内则还鲜见。拍摄地以网络搜索和朋友提供信息为主，“废弃”是搜索的关键词。首钢、军医院、建成后从未使用过的军事地堡、小汤山非典医院、停业会馆……过去高速运转的一切停滞了，冷却了，也就容易被人们遗忘。赵阳因此给这个专题起名“冷却计划”。

在东北以及北京通州、大兴一带，分布着大量军事地堡，追溯历史，则与“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最高指示有关。现在，它们被厚土覆盖着，卫星发现不了，看去也就是一个小山包。四周盖起小区的新楼，过去本地村民的墓园也建在上面——它们长久存在也可能一直存在下去，却不被发现。平常只有小孩会扒开洞口的土，钻进去玩耍。赵阳跟朋友进过一个，地下空荡荡的，要真打起仗来，那里头估计能进三四百人。

相较之下，首钢保留了更多细节。高大的厂房、设备都还伫立着，生产线、电力设备保存完好，老员工的工作证、测量皮尺、机器的零配件、文件资料、碎玻璃渣子散落一地。这是“中国最顶级的工厂之一，以前特辉煌，设备的规模是小工厂没法比的”。哪怕已荒废，它仍能带给重返者震撼感受——要获得这种感受，不能在屋外转一圈就走，得进屋，踩踩碎玻璃渣子，看看老物件。可惜的是，不断有人将巡逻警卫看管不过来的数量庞大的机器零部件偷运出去卖钱。原来留下的痕迹逐渐减少，某些记忆和历史恐怕也会随之而去。

医院的细节同样丰富。2009年一天，赵阳突然想到非典，网上一搜小汤山非典医院，还在，就和朋友去探访。他们在那儿找到了成箱没有开封的口罩和防护服，朋友穿上站在走廊里，又戴上防毒面具，看起来颇有些还原历史的味道。针头、药品甚至矿泉水瓶也都还在，包括用稚嫩笔画写下的“祝你们天天开心”。2010年4月，医院被拆除。但时至今日，关于小汤山非典医院的功过，依旧争论不休。

在看军医院拍摄花絮视频时，有一帧画面让我觉得自己的心被扯回到过去。画面很普通，是一双童鞋，但赵阳给它配上了小女孩的笑声。我问了他为什么这么剪辑，他说就是希望看到的人能想象当时发生在这儿的一些事。这也是为什么赵阳喜欢拍医院——因为有人使用过的痕迹。他随后补充一句：“往神了说，这地方有灵魂。”

废墟有灵魂，这是城市探险的乐趣。

上左：首钢，停止工作的电力设备上右：被留下的工作证及工具下：首钢冷却塔夜景

上：北京昌平Wonderland乐园未建成的城堡下：这原是某小区中供业主休闲娱乐的会馆，却被物业挪作他用。随后业主开始旷日持久的维权斗争，在此期间，会馆几乎处于荒废状态。2013年4月左右，这里又变成了一家饭店

上：城市探险爱好者以及慕名而来的游览者，在朝内81号留下的标记下：北京，“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时期建成的军事地堡，约可容纳三四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