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华
在一般人对戏剧的认知里,走进排练间进行彩排,就是拿起剧本,边念台词,边按舞台指示或演员自发、在布景如家具陈设中或站或坐、或固定或行走,但任何行为,皆要有背后的动机,这个过程,名为“走台位”。
但在我创作的舞台剧《红楼梦》中有一场“任凭姊姊裁处”,观众不到该场戏的最后不会听见台词——听见的,只有舞台上两个演员被音响设计师放大了的脚步声响。观众也不会看见舞台上的两个演员从开始便有所交流——对手戏不是应该面对面演的吗?他们却看似没有把对方视为处于同一屋檐下的人。但是,他和他又确实以某种有所关联的方式,在“走台位” ——不管他和他到底谁是“姊姊”,谁被“裁处”。
那么,“有所关联”所指为何?第一,二人手上都捧着一套让他们看来“好整以暇”的茶杯,并且是相同款式的一套。第二,二人的坐姿虽异,又在大部分时间面朝不同方向,然而,除非在静止状态,不然,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同步的节奏里。个中起伏,不徐不疾之外,多看一会,不难看出有着“敌我”关系,例如,敌进我退,敌不动,我不动。只是,表面上两个人又如此淡定,真要在他们之间分辨谁要对谁不利,只能说是“敌我难分”。
试探,成了贯彻台上台下的氛围。观众需要从两个演员的步步为营中,填上他们没有用言语交代、却依赖肢体的律动、方位的转变所传达的“台词”。演员,则以维系在彼此之间的黙契,把扮演角色所肩负的微妙关系,转化成戏剧的密码,交给观众抽丝剥茧。是攻是防,是谈笑,抑或用兵,尽在言中的同时,脚下鞋履没有一刻不在另有盘算。演员,以身体作为棋子。棋盘,是舞台上被放成梯形的两排椅子。
原来,被概念化处理了的“任凭姊姊裁处”,是原著中林黛玉与薛宝钗,王熙凤与尤二姐的两幕“交心戏”。前者,因为林黛玉自觉不该以小心眼把薛宝钗的胸怀若谷看成有心藏奸,遂向她俯首“认错”;后者,是身为小三的尤二姐迎接不请自来的大老婆王熙凤,听信她口蜜腹剑,甘心被她收编的“错认”。“认错”与“错认”,两段因为包含权力转移而显得“政治”的对话——林黛玉剖开心结向她的对立者“投诚”,王熙凤“放下身段”与抢夺她丈夫的第三者平起平坐——便有了被重叠并置于同一时空上演的趣味性与玩味空间。
经过观望(各种走位的角力与所产生的张力)、臆测(谁是谁),投射(谁比谁占优势,谁在谁下风)所产生的代入感,观众遂不止在这四个角色于平行时空的交手中,纯然作壁上观地明白原著的来龙去脉,而是在没有预知角色和预设立场之下,只有透过空间调度,教心理随着演员的走位而活动起来。林黛玉如是成了尤二姐的某种影子,薛宝钗也可以是王熙凤的另一番面相,反过来看,林黛玉的对头人是王熙凤,尤二姐对上的是薛宝钗,观众看见的又会是有何不同的局面?
分分秒秒不再是被动地流逝,它成了观众可以主动建构的“心理时间” ,而“心理时间”被用来演绎舞台上的纠结,便有助观众在大段以沉默进行的“对话”中建立起承接上文下理的“政治主题”:话语,在《红楼梦》往往只是表象,要把它们从纸上活化至舞台上,导演的责任就是要让潜台词被听见,不,应该是,被看见。
“政治”元素,存在于《红楼梦》中千丝万缕的细节之中,不止因为“有人的地方便有政治”,更多的权力争斗,是来自欲望与野心的自我操控(Self manipulation)。
而上述戏剧性的营造,端赖演员在自我操控时的把玩力量:一把刀,一瓶酒,一个碎步,一个媚笑,一个回眸,都要懂得。享受,跟自己玩,也跟空气玩。
然,从二百五十年前《红楼梦》承传至今的多少恨 ,亦不过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