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与文明视野里的中西医冲突

2015-09-10 07:22唐小兵
南风窗 2015年24期
关键词:西医中医药医学

唐小兵

中国大陆科学家屠呦呦获取2015年度诺贝尔医学奖,再次点燃中国社会里的中、西医之争,围绕着中医是否是一种科学,中医药的药效与副作用,医疗系统与毛泽东时代的医疗体制,中医、西医孰优孰劣等不同的议题,不同的个体从各自的知识结构、文化背景和生命体验出发,都展开各自的价值论述,在中国的公共生活重新接续了晚清以降这个古老而又日久弥新的话题。

这次争论的硝烟尚未熄灭,让我想起1934年8月5日傅斯年在《大公报》言论栏目“星期论文”上发表的一篇评论《所谓国医》,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引发了一场激烈的国医(即中医)与西医辩护者之间的论战。这场论战可以看作1920科玄论战在医学领域的拓展。“中国现在最可耻、最可恨、最可使人短气的事,不是匪患,不是外患,而应是所谓中医西医之争……只有中医西医之争,真把中国人的劣根性暴露得无所不至!以开了40年学校的结果,中医还成问题!受了新式的教育的人,还在那里听中医的五行六气等等胡说……到今天还在那里争着中医西医,岂不是使全世界人觉得中国人另是人类之一种,办了40年的学校不能脱离这个中世纪的阶段,岂不使人觉得教育的前途仍在枉然!”

1948年5月,上海,小贩在街边兜售火蛇和中成药。

显然,在傅斯年等科学取向的知识人看来,中医在一个现代的中国是没有存在的价值和位置的,因为它在学理上无法自我证明其科学性,而在医疗效果的可检测性和可预测性方面,也是无法像西医那样清楚明白。而新式学校取代传统私塾,在傅斯年等现代知识人看来,就应该以知识再生产的方式完成从中医到西医的代际更替,将现代的医疗知识与医疗体系引入中国,造就强健而有科学头脑的现代国人。

这可能是现代中国启蒙故事里最具有传奇性和悲剧性的一章,无论是鲁迅在《呐喊·自序》中提及的救人的身体与救人的灵魂之区分,还是毛泽东发表在《新青年》杂志的《体育之研究》倡导的“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或者从清末到民国流行的“睡狮论”、“东亚病夫论”等,都在隐喻中国人的身体与心灵都处于蒙昧与孱弱之中,都等待着被现代世界的启蒙之光照亮。

因此,中西医之争背后,所隐含的绝不仅仅是个体意义上的医疗手段与医疗方式的选择,而是牵涉到古老中国向现代中国的转型,正如台湾学者黄金麟在《历史、身体、国家:近代中国的身体形成(1895~1937》里所论述的那样,从劳动身体在19世纪末叶的深受钟点时间的宰制,到军国民运动的强调尚武和军训等,我们清楚地看到,一个超脱儒道身体观的新式身体工程学正在中国兴起。亡国的压力虽然有助于化减旧有道德和伦常体系对身体的垄断与支配,但也在这个过程中赋予身体许多新的政治使命。新民说中所阐述的诸种权利与义务,教育体系中所蕴含的学战气氛,法制改革中所包含的国家主义立场,以及公民和党化教育中所包含的政治目的,都说明身体正受到的政治渗透。

显然,黄金麟所言的儒道身体观,基本上就是中医药视野下的身体观,这一套身体观自有其医学传统与感觉世界的支撑,也有其语言体系与运作逻辑,在中国社会数千年的维系里,也自然发挥着其基本上的作用,从中国文明的存亡断续来看,其后果上的有效性反过来可以论证其存在上的正当性。

可是,近代中国的中医所遭遇的是一个天崩地裂的古今中西之变和古今中西之辩。一言以蔽之,中西医之争,绝非仅仅是医学上的论争,而成为民族主义情感支配下的论争和竞争,无论是支持者还是反对者,都陷溺在一种充满创伤性和屈辱感的民族情感之中,支持者觉得中医所象征的中国文明和传统,正在遭受强悍的西方的质疑和挑战,正在政府主导的医疗教育和医疗体系的偏向之下摇摇欲坠,从而捍卫中医就成了捍卫中国文明的一场战争。

而从反对者立场而言,中医所象征的古老中国的文明与价值,完全无法适应现代世界的要求,1840年代以降西方的船坚炮利导致中国一败再败的斑斑史实,就已经雄辩地证明了过去的那一套价值体系已经丧失了其维系一个现代国家的能力,为了实现民族的独立、富强与复兴,知识人必须像盗火的普罗米修斯那样,不惮人言,不避灾祸,引入以西医、西学等为象征的现代文明与价值体系,在这种决绝的心境之下,对待过去就像壮士断腕一样充满着民族悲情。

正是因为中西医的论争处于现代中国民族主义核心的部位,而中西医与新式教育都内在于现代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世界,成为无法回避的尖锐命题,才会导致其形成如此巨大的影响,以至于百年之后,仍旧余波未歇。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1929年当国民政府宣布“废止中医案”,才会引起如此巨大的反响,其规定的六项规定包括“禁止成立旧医学校、施行旧医登记,给予执照方能营业,登记期限为一年、检查新闻杂志和报纸,禁止非科学医学宣传”等,可谓招招致命,一剑封喉,激荡起中医药界人士的大结盟来捍卫中医存在的社会空间,在抗议的声浪之中,这个提案无疾而终。

从国民政府与后来的新中国对待中医的态度,也可以窥见两个政党与中国文化传统的关系,国民政府的许多高级官员有留学尤其是留学欧美背景,因此崇尚以现代西学等为表征的科学文化,在科学与迷信的二元对立的框架里,就很容易将中医药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让其背负导致国人积贫积弱的原罪。

而对于新中国而言,尽管也一度想废止中医,但迅速调整,无论是从医疗成本上的可接受性,还是从中医药象征着中国的民间传统而言,冷战格局之下的中国正是从对中医药的追寻上,试图重新找回民族的文化自信与价值自觉。

对于屠呦呦获奖,有一种评论正是认为屠呦呦的创造性工作都是在毛泽东时代做出来的,这充分地说明了对中医药的治疗方式和效果的探寻,以及最终所获取的举世公认的成就,这也表明毛泽东时代“独立自主”、“自力更生”的历史内涵。因此,屠呦呦获奖在一些知识人那里引发的是完全不同的反映,“新左派”认为这证明了社会主义体制的原创性,“自由派”认为屠呦呦连院士身份都不具备,墙内开花墙外香,这说明了现行科研体制的严重弊病,而“新儒家”认为屠呦呦获奖证明中国的医学乃至文化传统,在现代中国仍旧有其不可抹杀的价值与意义。

中西医论争折射的是近代以降中国文化与西方文明相遇、碰撞所形成的理路与心路。美国政治学者白鲁恂认为,中国自有其一套文明体系与语言符号,但近代中国知识人以夷夏之辨来捍卫自身的传统,来抵御西方价值的侵蚀,最终因为西学的强势、西方军事和政经力量的侵入,而节节败退,最终中国读书人被动地接纳了西方文明与中国野蛮的分析框架,所以辛丑年之后,改造国民性也就成为中国知识界的主旋律。

简言之,在这个历史过程中,中国知识分子自我矮化,中国传统被阐释为仅仅是一种全球视野中的地方性的“文化”,而不是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文明。所以近代中国寻求富强的故事就变成了追寻欧洲现代文明的过程,也是不断地抨击和诋毁自身传统(包括中医)的过程。连民国之后的梁启超在西医外科手术失败割错肾之后仍旧坚定地为西医辩护,只有从这样一个视角出发,我们才能理解中西医之争背后深层的文化内涵与心灵史。

这一点从复旦大学医疗史研究学者高晞的论述也可洞察:“传教士来华后需要向自己国家和传教团证明,为什么要用医学传教的方式才能打开中国的大门。他们的解释是:当时中国的老百姓,享受不到现代医学的好处。在传教士眼里,‘中医体系中没有解剖学和生理学、卫生学和公共卫生,没有外科技术,没有科学的疾病知识,妇产科是野蛮的接生术,婴儿死亡率高,草药丰富却没有药物学管理标准,缺乏慈善精神等诸如此类的现代医学科学的基本内容。”因此可见,中西医相遇的背后,其实是一种正处于上升势头的欧洲文明与一个正处于下滑曲线的中国文化碰撞的过程,而中医就成为追索失败根源的“替罪羊”。

1859年3月26日《伦敦新间画报》中医(第三十四卷)

悠悠百年过去,中国崛起世界,经历了跌宕起伏的100多年历史之后,中国重新站在了世界的巅峰,以世界经济总量第二大国的身份矗立于世界,富强之后再回首,一些人很容易对中国传统产生“同情之理解”甚至“盲目之自信”,可是被污名化甚至被摧毁的东西要重建却没有那么容易。

中医药的传统就成为一个显例,如南开大学余新忠教授所言,中医固守传统是死路,但也有必要更加珍视传统,“不仅要重新研读经典,也应该去梳理和重新认识传统中医现代化的过程,即梳理中医在近代发展和知识建构过程中的成败得失,打破当代业已固定化的中医知识体系对今人认知的钳制。”可是今天的中医学校教育方式,又能够培养出几个能读懂古医术、理解古代文化的学生?

屠呦呦获奖开启了一种可能性,它点燃了很多中国人在百年创痛与屈辱之后的民族自信的激情,但我们希望它孕育的不是新一轮的反西方甚至敌视西方来追寻民族文化独特性的激情,诚然我们需要反思在近代中国的新陈代谢之中,中国人是否过度妖魔化了我们的传统而神圣化了西方的文明,但也需要警惕那种矫枉过正,从一个极端跳荡到另一个极端的做法与思维。

即此而言,屠呦呦获奖应该成为中国人心平气和地来面对中国与西方、传统与现代、新与旧之争的契机,这就如同《文汇报·文汇学人》的深度报道《中西医之争,道不同也可相为谋》所指出的那样:“放宽历史和现实视野,现代西方医学未必见得是医学唯一正确形式和进展方向。但是,不管哪种医学体系,都不可能涵盖并解释整个世界,中医、西医都有其存在的必要。社会成熟的标志是人们对于各种事物的认知和宽容程度的深化,把健康托付给哪个医学体系的选择多了,碰撞在所难免。中西医学不应互相排斥、水火不容,毕竟放弃哪一个,都是放弃一种对生命和健康的探索途径,放弃一种治病救人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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