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旭
【摘要】近年来“乔伊斯文本中的政治和宗教”这一命题备受文学界关注。到目前为止,学界主要从爱尔兰的社会历史、民族主义和文化复兴运动等方面进行论证。文章认为,乔伊斯文本不仅在美学思想以及对帕纳尔的崇拜方面与政治和宗教密切相关,其文本中的政治思想内涵更能表现出他对祖国未来前途的深谋远虑。
【关键词】詹姆斯·乔伊斯 斯蒂芬·迪达拉斯 美学思想 美学政治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政治”一词,用罗兰·巴斯的话说,是用来描绘“在真实的社会结构中,在运用权利建构世界的过程中,建立起来的整个人类关系”①。乔伊斯从来没有被当成是具有政治影响力的作家。有评论家认为,乔伊斯和福楼拜一样讨厌道德说教,从某些方面来说,读者会认为他完全没有进行任何政治方面的抗争。但是,乔伊斯自己曾经说过,在他成长的某一段时期,他直言自己反抗当时的社会体系,尤其是反抗当时的教会。等到情感爆发过后,就是“有礼貌的战斗”。“有礼貌”指的是放纵和宽容,和“战斗”对立,“有礼貌的战斗”不是矛盾修辞,但是令人费解,而且“不地道”。这种“不地道”的政治思想形成了乔伊斯所有作品对于当时社会体制的态度。“有批评家说,早期的乔伊斯玩的是政治,而不是语言技巧。但也可以说,乔伊斯正是用复杂的技巧才构造出了复杂的政治修辞,利用这样的修辞,最终使得他的政治立场既不缺场,也不沉默。”②
乔伊斯美学理论中的政治色彩
喬伊斯艺术理论和艺术创作的核心观点是,艺术家是类似上帝的人物,不能对作品表示支持或反对的态度。有评论家认为,乔伊斯是在不加选择地,运用不同的风格形式,不同的叙事者,为同一个动作提供多维视角。这种观点曾经一度流行,因为福楼拜时常表达类似的观点,而乔伊斯又被戏谑为另一个毛伯利,把福楼拜当作是真正的潘尼洛普。应该指出,福楼拜有关艺术客观性的清晰表述并不足以解释《包法利夫人》的创作思想。福楼拜在创作时认真地描绘了作品中人物的情感经历。虽说在创作时不带表情,但也不是毫无表情地书写或表达。艺术家如此耐心,如此专注细节地创作,很难与他们的冷漠无情联系在一起。乔伊斯在创作中也表现了认真态度,他作品中的人物比起福楼拜笔下的人物要更可爱。像斯蒂芬一样,乔伊斯也接受了任务,去了解“心灵是什么,它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如果说,乔伊斯提供了一种从多角度分析问题的视角,其实,他自己的观点在文本中不显自明。比如“娜乌西卡”章节中的那位感伤的叙事者,明显在自欺欺人;“独眼巨人”章节中持反对意见的叙事者,他的观点与别人的观点相互冲突。虽然乔伊斯从来不说,叙事者总是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他。他真正的潘尼洛普不是福楼拜。他甚至挑剔、质疑福楼拜所谓的完美艺术,而且敢于找出使用时态方面的错误。乔伊斯诚心要称赞的是托尔斯泰,因为他在作品中没有表现出冷漠的态度。乔伊斯称赞那些具有他羡慕的真诚品质的人,在他看来,真诚是最高的,也是最罕见的品德。他并不是要故意隐瞒个人意图,而是在不断地追求自我。
乔伊斯作品中完整、和谐和光彩的理论,是他作为审美家而不是作为艺术家的标志。对于乔伊斯来说,彼得拉克是一位审美家,因为他要追寻的是存在于过去的美。正如柏拉图所言,真正的美是真理的光辉,真理需要在作家的生活和工作之间形成系带般的关系。已知的事情和经历过的事情分享着真理的美,然而想象和编造的事情却没有任何价值。正如乔伊斯所言,罗宾逊·克鲁索在沙滩上看到人的脚印超过圣约翰想象中的永恒之城。急切表达的愿望越真诚,平易近人的感受就越真切。戏剧性的冲动,甚至所有的艺术,都与生活处于同一时代。
乔伊斯的经典理论出现在《青年艺术家的画像》快要结束的篇章中,也就是斯蒂芬日记的结尾,“欢迎啊,啊,生活!我准备第一百万次去接触经验的现实,并在我心灵的作坊中铸造出我的民族的还没有被创造出来的良心。”③带有偏见的批评家试图在这找到一个谬误,认为乔伊斯能够写出的只是一个具有讽刺意味的感叹句。当然,这样的评论并不重要。我们发现,《画像》中的斯蒂芬比起《尤利西斯》中的斯蒂芬更显年轻。乔伊斯敏锐地感受到了斯蒂芬的热情和他那高昂的青春气息。叶芝评论说,除了威廉·莫利斯之外,没有哪一位作家能像乔伊斯一样,如此敏锐地感受到生活的快乐。整部《画像》都在为情感的释放做准备,而且文章中的词语暗示了斯蒂芬正在抒发的情感。“我准备第一百万次去接触经验的现实,并在我心灵的作坊中铸造出我的民族还没有被创造出来的良心。”与经验的现实相接触,他是第一百万次;铸造民族的良心,没有哪一位前辈有相同的见识。精明的艺术家爱德华·恩格尔贝格在这把良心看作是意义的意识,认为艺术家的责任应该是让整个民族认识自身,乔伊斯也正是想凭借着良心,并且把良心作为评价艺术价值的标准。逐步地,乔伊斯通过赋予斯蒂芬艺术家的责任,使得他终于认识到了艺术的公共角色。但丁希望把读者从悲惨的境遇带到幸福的世界中去,荷马的《尤利西斯》是希望在伊萨卡岛恢复原有的旧秩序,莎士比亚的《尤利西斯》(也就是《特洛伊勒斯与克芮丝德》)是在保护穿越所有阶级的那份爱,不愿意接受既定的世界。乔伊斯认为,良心是公共的,也是民族的,他也在从事相同的事业,思考艺术家的社会责任,梦想着创造出理想的民族形象。
乔伊斯文本中的“帕内尔情节”
在乔伊斯的文本世界中,帕纳尔无疑是徘徊其中的幽灵。“他没有辩才,也没有超人的政治才能,但他成功地迫使最狠的英国政治家们去执行他的命令。他像另一个摩西,带领一个命途多舛不定的民族从羞耻之屋走到了希望之乡的边缘。”④史学家埃德曼·柯蒂斯则称,自帕纳尔在政治舞台上立足以来,“同时骑在土地、政治、革命三匹马上,然而他骑得非常出色”。就在这位“无冕之王”带领爱尔兰民族走向自治的成功道路时,他因个人私生活问题遭到天主教教士们的残害。天主教卫道士们以道德来谋杀爱尔兰民族英雄,使得民族主义政治瘫痪,这些成了乔伊斯“历史噩梦”中最悲痛的事件。
乔伊斯的帕纳尔情节一再出现在乔伊斯小说的经典片段之中。《画像》中圣诞节的晚宴上,喜庆的宴会搅入了帕纳尔事件中宗教对政治的干涉,气氛顿时由欢快变得紧张最后白热化。斯蒂芬的父亲和凯西先生不能容忍教士野蛮地介入政治,以道德问题为幌子推倒帕纳尔,“让他们不要去管什么政治”,凯西先生说,“他已经不配领导我们了,他是一个公众的罪人。”⑤关于宗教和政治问题的争论,永远地烙印在斯蒂芬心中。在《尤利西斯》第二章“奈斯陀”(Nestor)中,斯蒂芬回想起爱尔兰历史噩梦中帕纳尔幽灵般的影像,心中无限缅怀。第六章“阴间”(Hades)中,布鲁姆参加葬礼后在墓前凭吊“帕纳尔是回不来了,他说,他就在坟墓里,他的整个儿肉身。愿他的遗体享受安宁。”在《守灵》中,帕纳尔真正成了一个幽灵,“在字里行间穿插,他的影子出现在主角伊厄威克身上,接着,就出现在他遭诬告被审判的场面,之后他复活了,但是化身为一个遭众人捕猎的狐狸。”⑥帕纳尔的倒台,搭进去的是整个国家的命运,确实是一场历史的噩梦。
面对着政治的民族主义幻灭,文人学者们希望通过文化复兴爱尔兰。不同于叶芝的凯尔特文化复兴运动,也不同于本土的民族主义运动,乔伊斯以帕納尔事件为参照,反思自己的国家、民族和宗教,希望能够接过帕纳尔未竟的事业,以艺术“铸造我的民族尚未产生的良心”⑦ 。
乔伊斯文本中的政治思想
信仰天主教的专家指出,乔伊斯在《画像》中批判教会只是从某种程度上影响到了斯蒂芬,也就是说,他在小说的框架之内保留了天主教的影响,并不会减少斯蒂芬作为典范的权威。乔伊斯对于国家的态度也被马克思主义批评家极大地误读了。1933年在哈尔科夫作协会上,卡尔·拉狄克谴责乔伊斯是资本主义卫道者。马克思主义评论家们把乔伊斯的自鸣得意看作是社会秩序;莱昂内尔·特里林认为乔伊斯对政治漠不关心。然而,《都柏林人》中的乔伊斯很少被看成是不影射政治的。因为“文学和政治的关系在当时爱尔兰那样殖民的历史文化语境中是不可避免的”⑧。戈尔德·贝尔格哀叹乔伊斯没有办法如同劳伦斯在《恋爱中的女人》中表现对于煤矿的恐惧一样,在《尤利西斯》中显示现代工业文明的罪恶。事实上,把煤矿置于爱尔兰背景下会有困难,因为他的国家缺乏重工业,所以,乔伊斯把新闻报纸看作是现代资本主义的主要标志,并且认为新闻媒体在浪费精神不断地攻击“正直”这个词语,并且用肤浅的事实来麻痹读者,使人民习惯于世俗和宗教的权威。
在初稿“艺术家的画像”中,乔伊斯用一种模糊的方式作出推论,“公民们的讯息已经随着电网的发张迅速地在世界范围内传播,宽宏的思想也从德国三十年的战争中出现,而且不断地引导着拉丁国家的公议会。”虽然乔伊斯没有详细说明,但是我们知道,这种宽容的思想就是社会主义思想。“德国三十年的战争”指的是1875年哥达协议之后,社会主义各个派系同意一起工作,“拉丁国家的公议会”指拉丁国家的社会党。把社会主义命名为“宽容的思想”或许就是他决心实践的政治理想的一部分。在初稿快要结束的时候,乔伊斯发表了具有雄辩说服力的结束语:“对于那些尚未投入人道之胎但必将在那里萌生的芸芸众生,他将下令:男人和女人,你们生产即将诞生的民族,你们大众在阵痛中的闪电;竞争的秩序被用来反对其自身,贵族统治被取而代之;在疯狂的社会的全面瘫痪中,同盟者将发起行动。”⑨这话的语气,如果不是在声称自己的理念,就是在发表另一份共产主义宣言。他似乎认同马克思主义的观点,认为资本主义自身会毁灭,贵族统治必须灭亡。同盟国似乎意味着志同道合的革命意志。就像威斯坦·休·奥登一样,乔伊斯设想正义就像是在发射跨国界的消息,并且把他们想象成为是阴谋地联合在一起。虽然他避免这样的言辞,但是不可否认,“同盟国”就是他政治理想的形式。
乔伊斯的职责就像是闹响警钟的岗哨,以《斯蒂芬英雄》中他所谓的“一种新的,主动的,无畏的,不羞惭的人道主义”为名义,在文本中写道:“他希望为了社会的利益,同时也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自由而全面地表达他日益丰富的本性,因为这正是他生命的一部分职责。他不是在浪费生命试图改变广阔的社会,而是感觉到需要表达自己的迫切需要,如此真实的需要,以至于他下定决心要在这没有约定的社会中获得。当然,合理地将同情和专制联合在一起,应该是被允许的。从煽动着一方来看,要坚持立场,对于典雅和细节的喜爱并不适合他们。从一般态度来看,他被看成是不正当地将集体主义的政治家联合起来的人。这些政治家们通常受到对手们严肃地责备,因为他们的对手们相信耶和华、摩西十戒和牺牲,这些抽象现实的判断。”当乔伊斯撰写完整版《青年艺术家的画像》时,改述了上面话的内容,使之变成了一个问题:“他怎么能够打动他们的良心或者怎样在他们女儿的想象中投下阴影,在乡绅们产生之前,他们或许滋养了比他们自己更卑贱的一个阶级。”要在这本书中捕捉到人们的良心一定就是他的目的,不管文学形式如何迂回曲折,它本身就是革命的工具。⑩
事实上,《尤利西斯》是乔伊斯的特洛伊木马,是一件不朽的作品,但里面装满了全副武装的士兵,或者说它是一部喜剧,只是长满了尖牙和利齿。斯蒂芬坚持重新考虑时间和空间问题。除了提倡艺术独立之外,他还有另一层目的,也就是政治目的。斯蒂芬把空间与身体,时间与灵魂联系在一起:空间是看得见的,而时间是看不见的。时间和空间又与《尤利西斯》中斯蒂芬受奴役的状态联系在一起:“我是两位主人的仆人—英帝国和神圣的罗马使徒教会。”还有第三位主人,就是想让他干些零活的祖国—爱尔兰。他自己确实是仆人中的仆人。世俗的权威和精神的权威,看得见的世界和看不见的世界同样具有欺诈性。“宗教和政治难道不是一回事吗?”布莱克在《耶路撒冷》(III,657)中问道。斯蒂芬把自己和布莱克的另一个信念联合起来,即“国王和教士一定要用绳索拴在一起”。斯坦尼斯洛斯在《我兄弟的监护人》一书中报道说,乔伊斯在离开爱尔兰之前热衷于引用这句话。正如布莱克在他对但丁的评论中所说的那样,我们必须进入到“人人在屋里既是国王又是教士的那种思维里去”,叶芝在《善良和邪恶的想法》中提到,“乔伊斯在的里雅斯特时曾经和他在一起”,他解释说,“关于既是国王又是教士这种说法实际上是他进入天堂之前,把关于王冠和僧帽的记忆放进了但丁的头脑之中”。《炼狱》篇27章的这段话牢牢地印在了乔伊斯的脑海之中,并且具有象征性的后果。神父宣称时间永恒,就好像国王能够统治无限的疆土,为了对抗这些世俗的力量,斯蒂芬和布鲁姆不得不召集他们的部队,赋予世俗化力量尘世的权威。
《尤利西斯》提供了为英国政体和天主教会进行对比评价的机会。爱尔兰明显地与这些力量进行勾结。乔伊斯希望自治能够唤醒爱尔兰的麻木不仁。如果英国的暴政是野蛮的唯利是图,爱尔兰人狂热的盲目信仰也会是如此。不管是教会还是国家,他们对于不管是犹太人还是艺术家的迫害,都会伴随着比如性暴力和无爱等形式。另一方面,是包括宗教和爱国主义病态教条在内的天体论,没有主体的理念就如同没有形式的本质,成为反性爱论,或者成为被多愁善感弱化的爱情。在报纸插曲中被引出的纳尔逊和摩西的雕塑代表两极,然而帕纳尔的形象,在马车夫的马车上,似乎同样虚设,成为了政治放肆和暴力的中心。
乔伊斯所做的就是把不同强度的压力隐藏在不同程度的权利之下。对于他来说,它可以使得笔尖更加尖锐,像食人魔一样,既代表康米神父,教会的最高官员,又代表总督,政府的最高代表。但是他小心翼翼并不这样做。斯蒂芬不愿意接受宗教职务,并把这看作是他人生的一个目标。而且像布鲁姆一样,他拒绝使用武力来获得独立。在整本攻击爱尔兰天体论的言辞中,不管是虔诚服务还是为爱国主义献身,斯蒂芬都在与物质主义做斗争。他告诉凯尔,他必须在头脑里去掉教士和国王,这也是他要打破的政治话语。
(作者为衡阳师范学院外语系副教授)
【注释】
①⑩Ellmann, Richard. The Consciousness of Joyce.London: Faber and Faber, 1977, pp:74, p79.
②⑥⑧郭军:《乔伊斯:叙述他的民族—从〈都柏林〉到〈尤利西斯〉》,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0年,第81页,第192页,第193页。
③⑤⑦《青年艺术家的画像》,黄雨石译,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1998年,第31页,第195页,第196页。
④《乔伊斯文集》,姚君伟、郝素玲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第247页。
⑨《乔伊斯诗歌·剧作·随笔集》,傅浩编译,昆明:云南出版集团公司,2011年,第383~384页。
责编/张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