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燕青
“别人”是最可怕的一类人。在别人眼里,朱茵还是紫霞。“我不敢颠覆(以前的形象),也不会颠覆。朱茵是立体的。”有人在遐想紫霞与至尊宝的新结局。有人拍 《大话西游》终结篇,有人拍3D电影《紫霞》,有人邀请朱茵代言手游《大圣归来》,但她并不甘于此
身材娇小的朱茵身着便装,穿过曲折悠长的走廊来到休息室。这是为录制综艺节目《女神新装》临时搭建的。她在休息室一角摆上了海贼王动漫模型,落座的时候,眼神恰好能够与之直视,这能让她快速融入陌生环境,给她带来安全感。动漫是朱茵这么多年一直戒不掉的习惯。
我笑称,爱动漫的女人都有一颗“少女心”。朱茵说,她现在不敢说还有少女心,“但童心肯定是有的”,在她的意识里,少女心代表成熟,而她更向往“有同伴的美好世界”。
生于70年代初、20岁出头出道,紫霞仙子——一个不经意间的角色让她走红,这是她始料未及的,也在她的人生经历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甚至盖过了她这么多年自我意识崛起的努力。在朱茵这样的年纪,我们应该从她身上看到什么呢?
《大话西游》 剧照
性感、美貌、活泼,朱茵的性格很适合谈恋爱。“我知道有一天他会在一个万众嘱目的情况下出现,身披金甲圣衣,脚踏七彩云来娶我。”这是《大话西游》里紫霞的爱情希冀,也是她的理想,她正相信着爱情。从来没有一个角色能像紫霞一样男女通吃。由此,周星驰成就了朱茵的演艺事业,也在戏里戏外成就了朱茵对爱情或美或痛的幻想。除了紫霞,还有谁能代表一个女人对爱情全部美好的想象,还有谁能在现实边界游离得如此彻底?
“一万年”的誓言凄美至极。“殊途同归”是至尊宝式爱情最好的解释,即使英雄盖世,却也救不了自己最爱的女人。紫霞纵然美若天仙,最终也是“猜中了前头,却猜不了这结局”,被太阳焚为灰烬。这是英雄式爱情的最高境界:紫霞满足了人们在爱情世界里顾影自怜的自恋,至尊宝挑逗英雄情结满足了男人和女人内心对英雄的崇拜和向往。对朱茵而言,再没出现过更加出彩的角色来取代紫霞的位置。
决绝,朱茵的饰演不费吹灰之力。她似乎吃透了至尊宝和紫霞爱情中最残酷的一面,那种淋漓尽致的银幕形象至今无可超越,更没有人能在现实的爱情世界里超越这份残酷凄美。这份残酷甚至成为周星驰的魔咒,也成为痴男怨女的疗伤药。这份决绝,也让朱茵在《大话西游》后结束了她的爱情,要强的个性让她做出了“不再和周星驰合作”、“恩断义绝”的决定。
“一见钟情这东西信不过的!因为每个人看见美好的东西都觉得美好了,(那就)糟糕了,因为你开始蒙蔽你的双眼,(被)太多东西蒙蔽了。”因为普通话不好,朱茵每说一句话都很用力,生怕别人听不懂。她不愿相信一见钟情,“日久生情才是对的。”但不管是一见钟情还是日久生情,都不是朱茵想要的现实爱情。她寻找的是一种平淡。平民式的相处模式是她的舒适地带。
与黄贯中的认识是偶然,结合是必然。同住一栋楼,见面打招呼,相互矜持着。黄贯中在电梯里偷偷看朱茵,不敢有非分之想。朱茵创造两人接触的机会,黄贯中木木地不敢靠近。朱茵曾借了一张DVD给他,黄贯中还回来时敲开朱家大门,把DVD还给了朱茵妈妈。而此时的朱茵正在房里悉心打扮,准备借此机会与黄贯中见面。朱茵还会在黄贯中的爱狗丢失时逐户敲开邻居家门询问下落。这是至尊宝给不了的激情过后的现世安稳。
“我看到的黄贯中不是表面上的黄贯中。”朱茵眼中的黄贯中不只是站在台上 ROCK这么简单,他有才华,爱音乐、会填词,还懂得画画,最重要的是,他们之间有高度的默契。这重燃了朱茵对爱情的渴望,“那个明明就是对的人。”朱茵说,她和黄贯中在一起时不用说话,彼此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常常是朱茵刚讲第一句,黄贯中就可以马上回应。两人上街,没完没了地一直说下去,“我们根本就是旁若无人地聊天,旁边都笑疯了。”
很长时间,人们不愿接受朱茵最终嫁给了黄贯中,而不是一个盖世英雄。
2013年,周星驰又以“西游”为题材拍了《西游·降魔篇》。周星驰说,它与《大话西游》的相同之处是,都是在讲爱情故事。他对爱情的理解是,“原理通常都是生生死死,欢乐短暂、痛苦永恒。我认为爱情故事里最有魅力的地方,就在于它的这种痛苦,这种万劫不复。”而他也认为,这种最有力量的东西并不存在于“一个幸福开心的故事”。周星驰的爱情似乎总是游离不定的。他以痛为美、为爱。
朱茵是一个对美、对爱的感受力都极强的人。她有幸福美满的家庭,父母感情温润,有一个大她10岁的姐姐,从小就是别人口中的甜心宝宝。长期和父母同住,母亲每晚都会和她聊天,最幸福的事是收工回家吃母亲留的饭。
充足的安全感构建了朱茵的爱情观和家庭观。今年,生病卧床两年的父亲去世了。“那也是一件……,”本来,朱茵想说,这也是一件对她影响很大的事,让她体会到她最大的希望是家庭美满、身体健康,想了想,她又说,“对他来说也是一个解脱。”这种对现实缺失的释然、对生命的感悟,让她觉得父亲其实常常在她身边,“我能感受到他,常常梦见他。前几天做梦看到他,(他)又在梦里找我了。”略显沙哑的嗓音也许来源于高强度连轴转的工作,也许来源于未被觉察到的一丝哽咽。她说,这样还好。
在爱情维度里,朱茵和黄贯中是共融互补的。从小父母离异的黄贯中把爱倾注在了音乐中。他叛逆过,最终在对音乐的挚爱中回归。他和朱茵对爱情的感悟是内敛而完整的。 朱茵看重缘分,觉得“擦肩而过就是擦肩而过,牵着手去走就是牵着手去走”,“有一些东西你还(是)不能逆天而行的。”
周星驰在《西游·降魔篇》中塑造了段小姐和唐僧的爱情模式,跟紫霞和至尊宝的模式很像,都是女生主动出击,男生拒不承认,最后却追悔莫及。当被问及,“紫霞和段小姐更喜欢哪种性格时”,周星驰选择了后者。“更一往情深,更真实,更完整”是他的理由。他反而摸不清紫霞究竟是哪一种性格,“就是个女生,就是爱这个男人”,“你说她是不是很直接马上要做的那种?好像是,又好像不是,不会简单直接地表达出来。”而“敢爱敢恨”是朱茵认为她和紫霞最相通的地方。
知道她的禁忌,我还是说,“有一个问题我一定得问。”知道我想问什么,她俏皮地笑了。见到朱茵那天,她感冒了。觉得闷,几次要求打开休息室的房门。 “你问了我也不一定回答的。”她很认真地说,说完又笑,又有些戒备,“就算知道我也不会说。”
最终,她还是回答了。从根本上,紫霞和至尊宝是两条平行线。
紫霞成就了朱茵的幸运,也套牢了她的格局。
1991年,毕业于香港演艺学院戏剧系的朱茵参演了首部电影《逃学威龙2》,由此认识了周星驰。众所周知的原因,她也被列为“星女郎”首位。
1995年出演《大话西游》之前,朱茵以工读生身份担任儿童节目《闪电传真机》主持人,演过电视剧,与黎明合演过时装科幻剧,还演过张智霖版《射雕英雄传》的黄蓉。但直到与周星驰合作出演《大话西游》,她的知名度才迅速扩散。
朱茵不算是多产的演员,她陆续尝试不同类型的角色,但没有一个能超越紫霞的知名度和美誉度。“其实不应该是我的问题,是你们(观众)的问题。”我问她,这在一定程度上对她是不是一种束缚。她不理解“束缚”的意思。她没有专门学过普通话的发音,因为来大陆要沟通才慢慢开始讲普通话,讲得有些生硬。我解释给她听,她坦然地说,“没办法的,我只能继续做下去。”
这是朱茵的策略。“演的每一个角色,我都很爱她。我把这个角色我觉得好看的东西拿出来,然后再去演绎。”她想要凸显,她演的每一个角色基本上都有朱茵不同方面的影子在。
2006年以前,朱茵一直在紫霞的基础上寻找自己的定位。她演过舞台剧,发过音乐专辑,也没有放弃演员、主持人的身份。她想要呈现的多面立体性糅和了摆脱紫霞影子的努力。她很无奈,“我演艺圈里提名的东西都跟紫霞没关系,提名过金马奖最佳女主角、纽约的艾美奖,也演过残疾人、吸毒的。”她就像重新活过一遍一样,但是依然无助,“观众爱戴喜欢的还是紫霞,我觉得这不是我能够控制的了,我没得苦恼,苦恼也没办法。”
而与朱茵一起参演《大话西游》的莫文蔚、蔡少芬或早或晚成功转型,完成了自我形象定位。
2007年,朱茵有了一次大尺度尝试,出演由报告文学改编的纪实性三级片《性工作者十日谈》。这是一个发生在一家即将倒闭的香港夜总会最后10天的故事。照理说,无论话题性、公共性还是深刻性,这次出演都应该给朱茵带来些许改变。这部影片于次年在“第十四届香港电影评论学会大奖”中获推,但朱茵并未因此有所斩获。
又是循环。时隔15年之后的2009年,导演刘镇伟拍摄《越光宝盒》想到了朱茵。担心朱茵有顾虑,刘镇伟找她喝酒,等她喝得差不多了问她想不想再演紫霞。朱茵整整想了一晚才答应,“答应之后发现,原来大家对紫霞的印象是那么固执,一下子压力就大了。”拍摄时,朱茵一直问刘镇伟会怎么安排紫霞的结局。其实一个戏中人的结局又何必当真较劲呢?朱茵发现,她内心排斥紫霞有新的结局。她的理解是,《大话西游》里紫霞最终在城楼上与至尊宝分别,但《越光宝盒》里根本没有至尊宝,紫霞怎么会爱上别人呢?“如果再把你放到城墙上,你会很不开心。”刘镇伟说完这句话,就看到朱茵的眼神笑中带泪了。他发现自己很残忍,虽然拍了很多,最终还是决定删掉很多紫霞的戏份。“注定不需要交代结局。”这是朱茵给自己的解释。令人唏嘘的是,时间竟也敌不过一个虚拟的角色,正是应了那句“戏如人生”。
这种尴尬的局面延续至今。今年夏天,朱茵全面复出,与林青霞、蔡少芬等众多女星参加真人秀节目《偶像来了》。紧接着她又参加了以时尚、设计为主题的综艺节目《女神新装》。观众对她的期待还是“再现紫霞”。这也是节目的宣传点。朱茵说,这就是一个神话故事,“这个紫霞仙子能够让我们记住那么多年。”
“在《女神新装》是个终结。”工作人员对朱茵说。节目中她会与设计师一起设计服装,并且参与一些手工艺的制作环节,连她自己都觉得这是在呈现另一面,“大家从来不知道我其他一些东西,这个也是朱茵,朱茵是多面性的,不是一面,她是立体的。”但听到“终结”一词,她毫不犹豫地说,“我不觉得”,想了想又补充,“也不能这样说。”她只能说,“我很爱我自己。”
朱茵学会了一件事情,凡事不要预计结果。这让她成为“不想太多小姐”,因为“想太多就做不了了”。
2013年,朱茵和黄贯中赴尼泊尔落后地区,探访受眼疾困扰的儿童
黄贯中鼓励朱茵参加真人秀,朱茵看了两眼《爸爸去哪儿》、《为她而战》,觉得好玩就决定了。一开始并不适应24小时跟拍的节奏,让自己放松的方式是把观众当成好朋友,“真人秀必须自然才好看,我们也是人。”43岁的朱茵呈现出了更自如的随性。她的周遭没有各种杂音和批评,也没有一茬茬的头条。她不化妆就上街,对每一个擦肩而过的路人微笑。她自评是一个很体贴的人,会特别关注别人的情绪变化。
与黄贯中结合生下爱女“叉烧包”后,朱茵潜心教女。她并不介意女儿将来读书会怎么样,反而更在意她的成长过程中有没有爱。她想身体力行,帮助女儿打开感受爱的通道,“如果我在一个有很多爱的家庭长大,什么难题都可以过得去。如果我能够给她这样一个心态,以后她有什么问题我都不用担心。”
现在的朱茵不担忧未来,也不规划长远。她是一个拥护自我世界的人,“通常我规划的东西是没有其他人来搞混的”,她也不在自己的规划里牵涉到其他人。她享受放松的生活状态,对快乐的渴求更甚于其他。她欣赏自己的勇往直前和专心一致,“如果我看到那个点,我觉得是对的话。”“我不是一个容易被影响的人。”她用心做每一个决定,忘记自己曾经后悔过什么,因为“后悔的东西基本上很少”。她学会与自己相处,不说太满的话,“不要说那么多一定,世界上最说不准的事情就是一定。”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待自己好一点。”
这是朱茵描述现阶段生活状态后的自我评价。当然,她和那个时代的女星一样,依然有很多故事可讲。但这种中肯的自我评价和懂得自我欣赏更胜于此。她把自己摊开了面对公众,逐步开放私人形象中的局部,乃至全面,以抵抗过往的紫霞标签。
“你以为现在《偶像来了》和《女神新装》,或是我以前所有的角色就是完整的朱茵了吗?不是。你们没见到的还有很多。”慢慢地,她也学会了与紫霞妥协,“这个朱茵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小女生了,她沉淀了很多东西。”写书、演话剧是朱茵激活“沉淀”的介质。文化气息增强她的厚重感和底蕴,“魅力所在就是你一直走下去,你要释放你生命的力量。”演绎了太多别人的故事,朱茵也在规划有一天自己写故事当导演。她说没有入错行,因为她爱,但她并不想女儿重复她的人生,“这个圈子不好混,太多影响了,别人的眼光,人家的说法,然后你怎么跟人家相处。如果她不是一个真的艺术家,不要进来。”
“别人”是最可怕的一类人。在别人眼里,朱茵还是紫霞。“我不敢颠覆(以前的形象),也不会颠覆。朱茵是立体的。”有人在遐想紫霞与至尊宝的新结局,有人拍《大话西游》终结篇,有人拍3D电影《紫霞》,有人邀请朱茵代言手游《大圣归来》。但她不甘于此。
我告诉他周星驰偏爱段小姐更甚于紫霞。“我不能觉得别人怎么样,那毕竟是他的想法,我也不知道那个人,不用说给我听,我也不用知道。他有他的想法是对的,他有他的人生,他必须要有他的观点。你问我,我也有我的观点,所以我们两个不交集。”
我告诉他周星驰偏爱的理由。“敢爱敢恨不需要杀人。敢爱敢恨极端了你就会去……kill somebody,但是敢爱敢恨应该是对自己的”,“我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就是某一些人的性格合不来,那你就放手啊”,“但是敢爱敢恨和不敢爱敢恨根本没得比较。你有你的人生,他有他的人生。你的人生敢爱跟恨跟他的肯定不一样。所以你们也没必要交恶,你就走你的阳关道,他走他的什么?”
“独木桥。”陪同朱茵接受采访的工作人员们异口同声地说。朱茵转而回到了放松状态,身体语言也开始活跃,“对!太好了,你们都是我的知己。”她担心自己的港式普通话不便于理解,特意询问“听不听得懂”。
是的,我们都懂她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