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金灿
以一个不足两万字的篇幅,去写钱穆先生,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因为钱先生的学问实在太广大了。他在今日,更多的是以史学家身份被人讨论,然而史学家这种名堂,是近现代以来才盛行的概念,以此来概括他,并不恰当。事实上,史学只是钱先生学问的一部分。钱先生一生最服膺孔子,如果非要在他的名字之前冠上一个身份的话,那么用“儒者”是最恰当的。
对于钱先生的著作,我并不陌生。自我20岁起的这10年来,他的书给了我巨大的影响。阅读他的过程中,最先吸引我的,并不是他那广为人知的中国古代非专制论,而是他身上那种生命与学问浑然一体的气象,这让我想起宋儒所说的“变化气质”,如此境界,不是任何冷言冷语或插科打诨所能消解的。
过去一百多年,中国以及全世界的变化都太快了。自新文化运动兴起后,求新求变的声音逐渐成主流,发展到后来,“革命”一度成了无与伦比的正确之词。如今,我们到了该回头看一看的时候了,已经有很多人去省察,然而这种省察的声音,我们听到的还是太少了。
钱先生很敏锐,他在这场大震动声势正烈的时候,就向时贤有所谏诤。当日军侵华、国难深重之时,他开始严厉批评当时菲薄传统、一意求新的风气。他的治学,并非只是在谈故实,而是在讨论一大段活泼而整体的人生,这段人生并不限于一己,而是扩及中国人这个大群。他并非教人向古人俯首称臣,而是以先贤的人生,来映照我们自己。他的著作能使人开阔胸襟、激奋心气,原因之一也在这里。在这一点上,那些以浩博材料、高言大句来炫耀人目的学者,是不能比的。
抗战时,钱先生奋力撰写《国史大纲》,存录中国的前言往行,同时激励国民的抗战士气;后来到香港,创办了新亚书院,奠定了今日香港中文大学的基础;迁居台湾后,他在家中继续授课,直至1986年才结束公开讲学,这时他已经是91周岁了。孔子曾经这样形容自己:“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这几点,钱先生也做到了。他一生的行为,源于孔子、孟子、朱子对他的感召与启导,他的人生是充满活力的。如此用学问来浸润生命,自然与那些所谓为学术而学术的人,不能同日而语。
做一个“传统人物”,而不是做“时代人物”,这是钱先生强调的精神。在他的论述中,传统人物能承先启后,例如宋代的二程、朱子,有师承又有开新,至今为人称论。而时代人物则注重开创性,受一时追捧,但往上没有学术传授,往下也没有人继踵,他们只是随着时代风气兴灭,譬如战国时的苏秦、张仪,以及汉代的公孙弘,尽管显赫一时,但时代一过就湮没不彰。
钱先生无疑是传统人物。从他的生命轨迹看,他是将自己放进孔子、孟子、朱子以来的序列中的。在钱先生身后,也将会有一些生命自觉进入这一序列当中,他们像前贤一样,将旧物发挥出新价值,使所在的时代变得更好。所谓的后圣君子,就在这里产生。
百年之前,一阵新风气或许可以吹布数年,让人有足够的时间去观察与讨论。如今的情况往往是,一阵风刚刚吹到,另一阵风又起,令人目不暇接。在繁多而剧烈的变化当中,有没有一些不变的东西,是我们应该去把握的?值得高兴的是,钱先生这位传统人物,为这个问题提供了很好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