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历抗战的家与国

亲爱的朋友们，今天我很高兴。因为今天是一个好日子。为什么？因为是中国抗日战争和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1945年8月，我小学毕业，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现在能说说我的事，我特别高兴。

七七事变时，我三岁半，跟随全家开始逃难，就是把一个孩子，温室里的一朵花，一下子扔到野外去生长。我跟妈妈坐上一辆大卡车，跟很多人挤在一块儿，直奔第一个地方叫南阳。当时根本没有吃的，大片金黄的麦子已经没人收割了。可是我太饿了，其他人也饿了。车停下来，大家跳下去，撸一把饱满的麦穗，点上火，烧一烧，搓一搓，吹一吹，吃吧，这就是饭。我就吃着麦粒，一直到了南阳。

在南阳，大人每天讲战况。我就问爸爸：“我们为什么要逃难？日本人为什么要打到中国来？”爸爸说了两句话：“日本人说我们是东亚病夫，说中国人是一盘散沙。”这是我最初记住的两句话。之后从南阳到了武汉，我看见的完全不是一盘散沙和东亚病夫。整个武汉，就是一个掀起了抗日狂潮的大群体，满街都是人。那么多的集会，大家在演讲、在喊口号、在唱歌。

有一天，爸爸妈妈带着我，到了一个比这个舞台还要大的献金台。很多妇女当场把自己的金项链、金手镯、金耳环摘下来，投进一个箱子里。而后有一个厚厚的本子，用毛笔写上捐赠者的名字。我特别着急：“爸爸，我们献吗？”爸爸说：“献！”轮到我了，爸爸把我抱上去。因为我太小了，他就把我搁在肩膀上。上了献金台以后，爸爸把我放下来。我妈妈就用一个毛巾，包了一包银圆递给我。我爸爸就和我一起把银圆放在献金箱子里，而后抓着我的手，在献金簿上写了三个字“王晓棠”。我当时已经知道，这些东西是用来买枪炮打日本鬼子的。所以写完了我的名字之后，我让爸爸再把我抱起来，我握着拳头喊了一句：“打倒日本鬼子！”有一个姑娘在台上说：“同胞们，你们看三岁的小妹妹都要打倒日本鬼子。我们一定会胜利！”

可是等来等去，却听说日本鬼子已经快接近了，要在武汉会战。10月24日，国军撤出来，25日成为空城，27日真正被日本人占领了。日本人占领武汉以后，就成为他们的空军基地。所有的飞机从武汉起飞，到重庆去轰炸我们。

1939年的4月下旬，日本飞机进行5年半的战略轰炸。什么时候不炸呢？冬天雾大了，看不见了，我上学的时候，伸手不见五指，它就不炸了。晴朗的天又会开始轰炸。4月底没有雾了，我们到了重庆不到10天，就赶上了举世闻名的五三、五四大轰炸。那时我不懂，不知道什么叫大轰炸。到5月3日大晴天，一大早就有人在制高点上挂上一个很大很大的红球，意思是“有消息”，今天飞机要来轰炸。而后很快再升一个红球，意思是“空袭警报”，就在一个钟头之内，敌机要到重庆，这个时候就要躲到防空洞里。

重慶是个山城，挖了很多防空洞。那时我们全家就进到了一个防空洞里。等两个红球落下来，听见飞机声很沉重，因为带了很多炸弹，轰隆隆就来了，这一天就轮番地炸，轮番地炸。我们一直就没有吃饭，中饭不能吃，晚饭也没有吃。当时跟着我们一起来的一个叫万历堂的厨子，河南封丘人，他说我回家去拿点吃的吧，他就回去了。这个人我特别喜欢，平常总是笑呵呵的，可是这次他回来的时候，脸色特别难看。他把馍递给我们吃，他却不吃，就在那儿待着。我妈问：“你怎么了？”他说：“我回去拿馍的时候，那个女房东叫我。我一看她躺在门边，肠子已经流出来了。她叫我把肠子给她放到肚子里边去。我给她放进去之后，就进去拿馍。等我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死了。”我们大家听了，全傻了。一个三岁的孩子对死的概念不清楚。妈妈就说：“这么好的天，明天飞机还得来。”到了5月4日，妈妈就有主意了，她找了一个挑夫，弄两个筐，这头放着一个多月大的弟弟，另一头放他们认为家里最好的东西，让挑夫挑着。果然空袭警报来得特别急，人流涌向防空洞。我们走到防空洞门口，我妈一回头发现挑夫不见了，她喊：“怎么啦？怎么啦？在哪儿？”但是根本容不得她想，人流就把她推进去了。我好不容易有一个弟弟了，特别宝贝，但偏偏没了。我妈就不断地说：“他们会到哪儿啊？”爸爸说：“没关系，他们会找另外一个防空洞的，没关系。”一直挨到晚上，结束警报出去。外头是一片火海，地上全是尸体。妈妈找不着儿子了，急得要命。父亲说：“回家吧，可能他们已经到家了。”等一到家，家没了，已经被炸成了瓦砾，我们无家可归了。妈妈急得直哭。第三天，在一个难民收容所，我找到了弟弟，他还活着。

又是一个5月3日，1941年的5月3日，我们躲警报回来。回到家里，家里没有什么，就稍微震了一点泥土，但是听说张家花园下边被炸了。妈妈忽然很敏感，那时候她怀着我的最小的一个妹妹，她说：“三哥住在下边，不会有事吧？”爸爸说：“不会，哪有那么巧啊。”妈妈说：“我得去看看。”妈妈就带着我去看，他住的房子炸没了，人也不见了。没发现人我们不甘心啊，又去找。最后给他每天洗衣裳的李嫂，看见在一棵树上挂了一只皮鞋。我的三舅舅是1941年5月3日上午11点多被炸死的。我就跟妈妈说：“你不要哭，我一定给舅舅报仇。”我舅舅被炸死之后，在江边那个吊脚楼，住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我叫他大哥哥。那天回来，他的房子也被炸了。炸了之后，他恨得不得了，用重庆话骂日本鬼子，我到现在还记得：“背时砍脑壳的日本狗强盗，你硬是莫到中国人趴活哈。明天我就约些人去报名，当高射炮兵把你轰，不把你龟儿子赶出中国，老子中国人就不姓中！”什么话？普通话叫倒霉，重庆话叫背时，砍脑壳就是砍头。趴活是什么？就是软弱。我明天我就约一帮人去报名当兵，当高射炮兵把你轰。不把你乌龟的儿子日本人赶出去，老子中国人就不姓中。

就在1945年的暑假的一天，日本天皇投降。马上电报就发到重庆来了，所以我们知道得特别早。在这么一种情况下，忽然那天夜里有人喊：“号外！号外！特大号外！日本鬼子无条件投降喽！”我跑到街上，所有人都到街上了。凡是响的东西全带出来了。鞭炮，没有鞭炮就用体育老师的口哨。我们家也没有口哨，我妹妹就敲脸盆。我们就跟疯了一样，一宿没睡。第二天所有人都拥上大街，就像过年似的，中国胜利了。

那个时候的家跟国是一回事，没有国就没有家，你要有家，就要爱国。谢谢！

著名电影表演艺术家王晓棠在《开讲啦》的演讲

（编辑/张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