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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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异常淘气,跳跃着走路。父亲对我的这种习惯很看不惯,看我的眼神都是阴沉的。不过,我还是我行我素。有一天,我又跳着走路,突然脚底一滑,跃倒在地,膝盖沁出了丝丝血迹。父亲沉下脸,冷冷地背过头去。我委屈地从地上爬起来。不过,从那以后,我就不时地跌倒,膝盖总是新伤加旧伤。尽管这样,也阻止不了我淘气的性情,爬墙上树,摸鱼捉虾,是经常上演的剧目。就是膝盖很不给力,像换成了棉花,不定时地罢工,跌倒就在所难免。
我跌倒时被母亲撞见,她会把我扶起来,给我涂药;要是被父亲看见,我只好自己爬起来,还要被呵斥不许哭。一天,我又一次坐在母亲面前上药,父亲走过来,扫了我一眼,冷冷地说:“明天你推着我去上班!”
我的嘴张成了“O”形。我才七岁,七岁的孩子推一个坐着轮椅的大人,到二里地外的学校,这不是天方夜谭吗?“爸,你逗我玩吧!”我嬉笑着回嘴。“推我上班,明天开始!”他的声音高了几度,每个字里都透着威严。我缩缩脖子,不再言语。
父亲是村里的教师。不过他患了一种肌无力的怪病,靠轮椅出行。从我记事起,他就和轮椅紧紧相连。学校在与邻村的交界处,离家有二里地。
第二天天一亮,父亲就把我从被窝里拎起来,吃过饭,我把轮椅推出门,我们就上路了。没走几步,我的腿就磕在轮椅上,疼得我龇牙咧嘴。“不推了,我推不动!”我甩手坐在路边生气。“这点小事都做不了,再坚持一会儿就到了。”父亲吼我。而我人小力单,走一会儿又累了。看我没有力量了,他让我歇会儿。一路走走停停,到学校的时候,上课的铃声已经响过两遍了。回来的时候,也是用了同样长的时间。更要命的是,腿总是磕在轮椅上,青青紫紫的。
母亲心疼我,狠狠瞪着父亲,但这并没有改变他的决定。第二天,他很早就把我叫了起来,怕影响上课,要提前出发。我愤愤地想,世上再没有如此狠心的父亲了。
终于,在一个雨天,我们淋成了落汤鸡之后,我的委屈和不满瞬间爆发了。我叫嚷着再不上学了,再不推他了。父亲又露出了那种阴沉的表情,拉着脸,上前打我,由于我的躲闪,他的劲道又大,一下子从轮椅上闪下来,脸上擦出了一道血痕。我吓呆了,也屈服了,乖乖扶他起来。不过心里却因此种下了怨恨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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抄教案,是父亲给我增加的另一个任务。厚厚几本教案摞在我的桌前,每天抄一点儿,够我抄上大半个学期的。
那年我十岁,有了许多想法,对他的怨恨就又多了几分。可是母亲不识字,他的手又因为疾病佝偻变形,握不了笔,这个工作只有我能干。父亲自然看出了我的抱怨与不满,不过他不做评判,只是说早晚有一天我会用到的。我不想知道缘由,只是想早点结束这枯燥的劳动。这事无情的剥夺了我多少玩乐的时间啊。
我做过很多种假设,如果父亲不这样严酷,如果父亲不坐轮椅,我的生活是不是会快乐许多?但仅仅是假设,生活还得继续,而且状况越来越糟。我十五岁时,父亲的病一天比一天重了,身体佝偻成一团。最后,不仅不能到学校去上课,连坐轮椅都是一件极困难的事。山村太落后,没有教师愿意接替父亲,父亲就对我说:“我实在放心不下这些孩子,你去教他们吧。”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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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想到这竟成了我和父亲的最后时刻。我答應的当晚,他永远闭上了眼睛。
那年,我十六岁,还懵懵懂懂,就被推上了讲台。去教室的路上,我心里打着小鼓,不知道面对孩子说些什么。进了教室,写下课题,抄得精熟的教案马上在头脑中呈现,我按部就班,竟然讲下了一堂课,获得师生和家长的掌声。他们在下面窃窃私语,说我不输给父亲。我笑了,也哭了。在心里一遍遍感谢父亲的用心良苦。不是他,我又怎么能如此完美地由一个学生成为一名教师。同时涌起的还有愧疚,要是我早懂得这些,父亲会不会欣慰一些?
我该愧的疚岂止这些。一天,我上完课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脚一软,栽倒在地。这一摔,我就再也没有站起来。医生说,我遗传了父亲的肌无力,将会和父亲一样与轮椅为伴。而我见到的父亲所承受的疾病的痛楚将在我身上一一重演。母亲抱着我痛哭,她说其实七岁时我的频繁跌倒,就已经是发病的征兆了。医生说再过一两年,就会瘫痪。父亲听了分外忧伤,想到一个锻炼肌肉的好办法——推着他上班。他知道这对我很残忍,不过这样的残忍,终究好过失去行走能力。而为了让这件事情得以进行,他必须掩了慈爱,戴上严酷的面具。
我潸然泪下,慈爱的父亲,用近乎残忍的方法,锻炼我腿部的肌肉,使瘫痪这个恶魔晚来了十多年!从而换来我十多年的行走。而我竟幼稚地怨恨他十多年!如今,若能换回父亲的生命,我宁愿再怨恨十年!
(图/刘昌海 编辑/张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