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羽佳:音乐在我的命运里

2015-09-10 07:22卫毅
南方人物周刊 2015年3期
关键词:柯蒂斯短裙舒伯特

卫毅

王羽佳平静地坐在琴凳上。指挥台上站着的,是她19岁便开始合作的指挥家夏尔·迪图瓦。这是2008年3月的波士顿,她要替不能出场的著名女钢琴家马尔塔·阿格里齐演奏柴可夫斯基《第一协奏曲》。

这一场演出前一周,阿格里齐对王羽佳说,我身体不舒服,你替我演吧。阿格里齐临时取消演出并不稀罕。任何领域的“女神”似乎都有更多自由的光泽。临时替演,王羽佳也经历过许多回,新人的前行总有台阶,只是多少而已。从17岁开始有经纪人之后,她不断替演,救场无数,包括拉度·鲁普、叶普盖尼·基辛、加里·格拉夫曼、默里·佩拉西亚和郎朗。最短时间的一次替演只有一天准备时间,从俄罗斯去瑞典,演奏难度非常高的普罗科菲耶夫《第二协奏曲》。

2008年替阿格里奇演出的这一次,她刚刚和俄罗斯的乐团演奏“柴一”。命里有时,说的便是这般情形。北京的咖啡馆里,坐在我面前的王羽佳回忆起6年前的这一次替演时,她的形容是“非常comfortable,熟悉和舒适”,“因为,所有这些成分都弄得太凑巧了。”

此次隆重非凡的替演让王羽佳声名大振,为天下所知。一篇旧金山的乐评甚至说,王羽佳让人思考一个问题:钢琴究竟能弹得多好?王羽佳看了当时的乐评,并无太大感觉。“进入状态之后,你其实会忘记这些事情,你甚至觉得自己从来没在这里弹过,和这么大一个乐队。”

也是在那场演出结束之后,王羽佳做了一个决定:再也不替别人演出了。

2008年,除了那场一举成名的救场演出,8月的瑞士韦尔比耶音乐节上,时差还没有倒过来的王羽佳,在“巨迷惑”的状态下演奏了一曲旋律极快的《野蜂飞舞》,她的指尖飞舞,像风暴一样掠过琴键,且没有一个错音。这一场惊艳表演的视频在网络上广为流传。她的出色表现同时征服了DG唱片公司的老板。她成为了第一位签约DG唱片公司的中国本土女性钢琴家。此后几年中,她在DG录制的演奏作品不止一次获得格莱美奖的提名。

“小时候我听CD,就记住了这个DG标志。我觉得它是品质的保证,所以我就想,要签就签最好的,但没想到就真让我签了。”王羽佳说,“感觉那一年挺丰富的。当时我年轻,也胆大,大家对我有一种新鲜感,觉得好惊讶。”

那一年,王羽佳从柯蒂斯音乐学院毕业,从费城搬到了纽约。“以前在学校,就像在雨中还有保护伞一样,现在突然就自己一个人面对世界了。”王羽佳说,“不过我也熟悉了。”从14岁自北京赴加拿大做交换生,到考取柯蒂斯音乐学院,再到签约DG公司,十几年中,她辗转海外,已然习以为常。

王羽佳回国的时间很少,这次有机会在北京待上一段时间,是因为身体不适。长时间处于高压状态之下,对其造成了无可避免的磨损。“医生让我休息3个月。”她取消了一些演出,现在,是别人给她替演。

如今,王羽佳把之前一年一百二十多场的演出量减到了八十多场,并通过对行程的组织安排,缩减让自己劳顿不堪的“在路上”的时间。她很少接受采访。“我想隐身一点。”即使不接受采访,她也不是隐身的。这些年里,平均每3天,她都会出现在舞台上,“而且是不同的地儿。”

王羽佳“平时”住在纽约,“平时”指的时一个月里的两三天而已。“我就是一个钢琴和一堆行李那种人。”从事钢琴演奏这一职业让她不满意的便是孤独。“我不太喜欢的就是,一直是自己在台上弹。演完了,自己签字,然后回酒店。然后平时去机场都是一个人,自己飞。当然,我经常去一些地方,有一些朋友。我还是一个people person,外向的这种性格。尤其演出结束后的酒会,我都会参加,特别喜欢跟人交流。”

坐飞机的时间是她难得的休息罅隙,她会把它交给书和电影。“我喜欢看Murakami(村上春树)的小说。”王羽佳说,“还喜欢莫言。”为了弹李斯特,她会去看《浮士德》。“一个演奏家后边有一个哲学家。”她还看《道德经》。她对布拉德·皮特和安吉丽娜·朱莉的电影甚感兴趣。她觉得自己缺乏生活的阅历,试图从书籍和电影里获得没时间经历的人生。

坐在北京咖啡馆里的王羽佳,穿一身白色连衣短裙,这是她的标志性装束。坦荡、自然、活力充盈,则是王羽佳舞台上呈现的形象。她的演出风格有一种拼尽力气的感觉。瘦小的身材和狂放的演奏风格,庄重的古典音乐和时尚的穿着,东方女性面孔和西方气质……在视觉上和听觉上给人以巨大反差。

阿格里齐说,要成为一名成功的钢琴家,首先要热爱音乐,其次要有相当的技巧,同时还要做到与众不同。王羽佳则说,自己没想要跟别人不一样,但已经跟别人不一样了。在提到时尚和创意时,她显得兴致勃勃,“以前我穿的一些裙子,也是我自己设计,给图,然后让别人做。”

3年前,在好莱坞的一场演出,王羽佳一如既往穿着耀眼的短裙。那一次,出乎意料地引起一场风波,讨论的范围超出了音乐,涉及政治、社会,甚至东西方观念。《洛杉矶时报》的乐评人甚至将王羽佳的衣着打扮激烈地批评为“儿童不宜”,称她的裙子若再短下去,“18岁以下的观众需家长陪同方可进场”。王羽佳着短裙演出已经好几年了,甚至冬天都穿短裙。她不知道那一次为何就成了“Big Bang”。“古典音乐对我来说,并不是很古老很崇高的遥不可及的东西,而是跟我的生活很接近的东西。我不一定非要穿得很郑重其事才上台,这会掩盖自己性格中的某一面。穿短裙的女演奏家以前可能没有,但是现在有啊。当然,也有人批评说这是弹古典音乐呢,还是唱流行歌曲?是不是我要跨界?很多这样的话。现在我已经不看评论了。”她补充了一句,“我现在穿短裙,但30岁之后就肯定不穿了。”

在采访之前,她已经休息了一段时间。“上个礼拜就应该去土耳其,而且我从来没去过土耳其。但是,为了保险还是没去。”王羽佳又开始想念旅行,“因为一弹就是柴可夫斯基,肯定又是动真格的那种。”

回到北京,王羽佳难得地跟父母住了很长一段时间。她已经不太适应有父母在身边的生活。“我14岁就出国了。他们也一直没有跟着。所以,在他们眼里,我还是14岁。可是,我已经27岁了。”

王羽佳的演出更多在国外,她在海外的名声更胜于国内。她和阿巴多、迪图瓦等指挥家的合作光芒四射,也让她的国际影响传之更远。

全球化时代的高密度演出让王羽佳一直处于紧张之中。“钢琴演奏不像作家写作,有自己的一个时空,灵感来了可以一直写,没有灵感就可以不写。演出是定好8点开始,8点必须开演,你就必须让灵感在那。所以,也很累。”

在说到累的时候,王羽佳忽然又会说,“古典音乐对欧洲人来说,就像我们中国人看京剧的感觉,一门古老的艺术。好像离我们的生活远一些,但是对灵魂是有帮助的。”

王羽佳当年在费城就读的柯蒂斯音乐学院有很多亚洲面孔。“柯蒂斯总共也就一百多个学生,80%都是亚洲人,很多中国人。”柯蒂斯音乐学院一年差不多有150个人报考,一般只录取两人。

“美国的音乐学院里为什么这么多中国人呢?”我问王羽佳。

“我们比较优秀吧。”王羽佳说,“因为我们从小就在竞争比较激烈的环境下培养出来。在国内觉得一般般的,到了美国也感觉这人很棒,技术很出类拔萃。在美国,我有好多朋友当音乐是一种生活上的放松状态,一种文化的培养和熏陶。但在中国,更像一种运动,要一场场赢下去。”

王羽佳觉得中国的老师教学精细严谨,这能打下好的技术基础,但中国老师本身演出的经验会相对少些。另外,和中国所有的教育一样,学生的创造性没有很好地被激发。

“做艺术的事情很多时候是得‘忍’,练琴就得坐下来,把心静下来,需要一个小时就得坐一个小时。”王羽佳说,“但艺术又不像体育,你跑得快就赢了。艺术有一些神秘的东西。”

“神秘的东西指的是天赋吗?”

“有天赋,但还要你花时间对一个作品进行理解。数学家、作家都得这样,得关起门来不断琢磨。”王羽佳说,“但现在的社会又很难做到,Twitter、Facebook这些东西分散了人们太多的注意力。练琴对我们这一代人和往后的人是越来越大的挑战。”王羽佳最近听了一个八十多岁的老演奏家弹奏的舒伯特奏鸣曲,她感觉那样的演奏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如同舒伯特生活的时代,“那里没有E-mail,没有YouTube,没有Twitter。”

王羽佳会非常严谨地看作曲家的谱子,但她会加入自己的理解。“比如我现在弹舒伯特,可能是一个青春的舒伯特。‘青春’对于演奏舒伯特来说,可能是一个贬义词。因为大家觉得舒伯特不应该是青春的。但是不一定呢?舒伯特31岁就去世了,他没准没那么老成,但是艺术上也可能早熟,都有可能,我弹得有说服力就好了。”王羽佳说,“我在台上其实不是给观众弹,也不是给经纪人弹,我是在给作曲家弹。”音乐大抵分为已知的部分和未知的部分,如何发掘未知,这本身就成了一门艺术。

王羽佳在柯蒂斯音乐学院师从著名的加里·格拉夫曼——他同样是郎朗的老师。她从他那里获益良多。格拉夫曼不仅是钢琴教育家,同时也是演奏家。他非常喜欢中国文化,收了许多中国学生。王羽佳一直被拿来与郎朗做对比。在一些媒体的报道中,羽佳被冠上“女版郎朗”的名号。王羽佳并不喜欢这样的称号,谁愿意做另一个人呢?

“他比我大5岁,而且他一直是有家长陪着的。所以我觉得他中国传统家庭这方面影响比我多很多,就是更中国一些。”与靠练琴改变家庭命运、有强烈故事性的成长经历不同,王羽佳说到自己的“艺术道路”时,用得最多的一个词就是“顺其自然”。

“我爸妈最好的地方就是满足点很低。‘顺其自然,不拔苗助长’,我老听他们说这个话。我也知道一些故事,就真是拼命给拼出来,觉得音乐是特别能吃苦,然后改变命运。我没觉得音乐可以改变命运。音乐已经在我命运里了。成就成,不成我有其他事干。生活并不只有音乐存在,也有很多让人好奇和美好的东西。”王羽佳说,“生活是什么?我觉得是值得享受,而不单是拼搏和战斗。”

“我妈妈是学舞蹈的,她也曾经想让我学舞蹈。”如同许多中国小孩一样,小时候的王羽佳接受的特长培训多种多样,除了练钢琴,还写书法、学游泳,甚至还练过体操。希望她全面发展的父母也并没有刻意规划她走钢琴这条道路。仿佛一把撒入地里的各种品类的种子,长得最好的植株获得了青睐。王羽佳的那一株是“钢琴”。

“当初被柯蒂斯音乐学院录取,还被加里·格拉夫曼收入门下,感觉机遇太好,就专心下来学琴,要不是这样,没准自己现在已经上了哈佛大学,成了物理学家。”王羽佳咯咯地笑了起来,“命运都给我安排好了,我就不用再去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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