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郁 蔡阳 李玥娴 王笑迪
图 / 本刊记者 姜晓明
前往位于台北罗斯福路News98电台的路,音乐主持人马世芳走过几千遍,也压过了无数的斑马线。
母亲陶晓清被称为“台湾民歌之母”,马世芳于是被戏称为“民歌本身”。父亲亮轩则是教授和作家,从小耳濡目染,令侯德健感叹,父母给了马世芳一对难得的“大耳朵”。机缘巧合,他正好做了听与写结合的职业:广播人和音乐推介。二十多年里,他持之以恒地介绍和推动台湾民歌,普及西方摇滚乐,并率先在台湾介绍大陆独立音乐。
走过斑马线的动作,被放在他主持的视频节目《听说》片头里,似乎也是在向对他影响至深的乐队致敬——1969年,唱片《Abbey Road》封面正是披头士4人穿过伦敦艾比路的斑马线。
对乐迷和同好,马世芳有着天然的爱护,谈笑自如。但周身又似乎存着一层看不见的网,就像视频片头里穿过斑马线的那个男人,被衣服裹得紧紧的,每一步都走得结实而有控制力。
他说自己本是个怕生的人,但却不怕在大庭广众面前讲话:他会把沙龙上的麦克风当做是录音室里的麦克风,把观众当成听众。他甚至会有DJ的职业病:“觉得要在必要的时候放出音乐,放投影时就会觉得好像应该要衬一下。”
身上的休闲服很少跳脱黑白灰的色调。发型也和大学时没太多变化——除了白发微露,但也早不拔了。虽然年过不惑,但面相和同龄的梁文道比起来,却像差了一旬。“我一直跟他说,他像很晚才发育的年轻人。”陈升打趣。
他的心智,又完全是另一回事。台湾文化人詹宏志曾形容,“马世芳仿佛是一个老灵魂装错了青春的身体。”台大学姐、新经典出版社总编林美瑶也说,“他是比较‘老派’,虽然我大他一两岁,事实上他比我们都沉稳,穿马褂也不会违和。”
亲和而自矜,内向却又狂野,写得一手好文字,对天文物理亦充满好奇;是典型的书卷人,也喜欢江湖感,有颗老灵魂还时刻关注着身边的新世代。永远在自省状态的马世芳,像一口一目无法了然的富矿。他却说:“我真不觉得我成熟到配得起这个岁数。”
“假如你是认真的乐迷,这里有很多厉害的歌。请你张开耳朵,准备收听音乐五四三……”
“五四三”,台语里是“胡咧咧,说瞎话”的意思,这是马世芳惯有的一份自嘲。1990年代中,他创立了这个音乐社群网站,和一帮志趣相仿的青年蕴育出一个在线的磁场。“与其抱怨媒体、抱怨大环境、抱怨命运,不如真的跳下来玩玩看,看能玩出什么。”
这一玩,就是十多年。
问他的好友、设计师聂永真,对马的节目感觉怎样,他笑了:“我必须说他真的是个装着整座华语流行音乐文化史的活图书馆!”民谣歌手周云蓬亦有同感:“在《四月旧州》里我翻唱了一首英语歌《Tomorrow Night》,问谁都不知道出处,后来是马世芳告诉我出处的。”
马世芳常说做广播这么多年,谁在听,感受如何,从来无从得知。事实是,豆瓣上的543小组成立7年,不断有人自发地上传节目的音频,共享那几千个小时的“瞎话”。内地音乐节的摊位上,有人把他整年的广播节目逐辑录下,烧成“私酿版”光碟摆售。
在北京做出版策划的小飞,便习惯在手机上下载音乐543或是《听说》,来充实通勤路上的漫长时光。
“马世芳的节目里,干货太多,这跟他的功力有关。比如侯孝贤的《恋恋风尘》,陈明章自荐配乐,只用一个五六百块的木吉他,结果最后得了大奖。这是个老梗,但马世芳把前后的历史梳理得很好。”小飞说,“还有那首《向前走》,当年林强让流行音乐的听众听到了金属音乐,而且扎在上面。马世芳把这些时代和社会背景都讲给大家。《旅行的意义》,也不会只说陈绮贞,他的口味是更广的,会给大家讲原住民。”
做过电台客座主持的郭小寒和陈默之升都提到,内地的很多音乐节目,除了放歌,很多时候就是“深夜无眠”这样无病呻吟的“水词”,有时“推歌”也是从商业出发,甚至有主播在介绍前并没有仔细听过歌的情况。
“马世芳这儿没这个。光是鲍勃·迪伦的现场他就去了好几次。因为迪伦每场歌单不会重复,即便同一首歌也唱得不一样。他讲述过,在日本那些上班族下班之后,穿着西装夹着公文包就来体育馆,冲进一个角落,立刻换上休闲摇滚风的服装,嗨起来。国内去海外听名家现场的文化还没起来,这些奇妙的场景都是他用亲身经历传递给我们的。”陈默之升说。
周云蓬称赞马世芳有自己的角度。“我读过他编写的《民歌四十大事记》。他说‘罗大佑不算是民歌手,他是革民歌命的人’。这评价让我印象很深。”
10年前,拜博羽是个迷恋林夕和方文山歌词的青年。当胡德夫的《匆匆》那张专辑得了音乐年度大奖,他还为周杰伦的《十一月的肖邦》没有得奖抱不平,“心想《太平洋的风》写得是多泛而无物啊。以我当时自身的见识和体验,大概是体会不出歌词里所要陈述的内涵,哪怕到现在也不能。”后来,从李双泽《美丽岛》,到三毛的《不要告别》,看马世芳对这些歌曲的完成过程、成歌背景一一道出,“像嚼甘蔗,轻咬一下是甜的,越嚼越有味。”
《听说》的第一集介绍了流传甚广的《橄榄树》。年少时看过那部胡慧中主演的《欢颜》,但鲜有人注意过女主角唱到“流浪远方”时的口型。马世芳讲到,在台湾戒严时代,“我的故乡在远方”曾经被歌曲审查委员会解读为“讽刺国府败退来台”,遭到禁播。唱片公司只好改词,于是影片中的“流浪远方”在字幕里成了“流浪流浪”。
6月,在北京的媒体首映会上播放到这段,台下一片五味杂陈的笑声。
启蒙是从自家客厅开始。“还在幼儿园满地乱跑的时代,家里常常会有一些叔叔阿姨带着吉他,坐在我家铺着榻榻米的客厅地上,说是要开会,结果都在喝茶吃零食讲笑话和唱歌。”他说,“后来才知道,民歌运动很大一部分就是这样在我家客厅开展起来的。那些歌手几乎都还在念大学,每次叫叔叔阿姨,他们往往露出不习惯的尴尬样。同学知道我家经常有歌手出没,纷纷叫我替他们要签名,我觉得丢脸死了。倒是有一张李建复签名的《龙的传人》唱片现在还留着,上书‘给马世芳小朋友’。”
“我记得李宗盛最爱讲笑话,王梦麟最爱骂脏话,郑怡性子最急,邰肇玫酷得像大姐头。那些年轻人经常恋爱或失恋,有时候唱着新写好的歌,唱到一半还会哭起来。那个年头的民歌手,几乎没有人想过要靠唱歌营生,写歌录唱片也是几千块钱就傻傻地卖断了。而且无论有多红、唱片多畅销,一旦和求学就业计划抵触,很多人都毫不犹豫地告别乐坛。回头想想,这种别无所求的天真精神,也是民歌时代最动人的特质之一吧。”
四五岁时他听到杨弦的《乡愁》,便冒出一句“好悲伤”。成人后,他从被人解读为“清淡空灵”的台湾校园歌曲和民谣里,读出了原创的力量和对时代的突破,于是一遍遍返过身,去挖掘探求母辈们的泉流之源。
大四时,他参考滚石百碟榜,将起初只是校刊上的一期台湾流行音乐专题《1975-1993台湾流行音乐百佳最佳专辑》,最终发展成一场工程浩大又影响深远的评选。“这是马世芳最值得被年轻人感谢的一件事,他们做成了一件通过音乐记录历史的工作。非亲历者能有幸以这本书作为索引,在台湾民歌事件中穿插、游荡。”受其滋养的拜博羽说。
“我们现在听校园民歌的东西,觉得很多小清新啊,花花草草,人畜无害的,温驯的,甚至严重一点讲,真的有人怀疑当年那个就是国民党政权为了麻痹青年,而里应外合弄出来的糖衣毒药。但不是这样,当年的创作者也受到各种限制,不是说只有写社会写政治的才叫有意义,必须要把题材的可能性开展出来。何况很重要的是,民歌运动让素人(非职业创作者)得以进入这个行业,不再是在黑箱子中操作。”马世芳说,“最好的民谣和摇滚作品都是有一些unconventional的部分,不是那么遵从乖顺,总是有一些出格的,说到底就是自由,这正是音乐最迷人的部分。”这也是和他内心最贴合的部分。
相比母亲陶晓清对于民歌的专注,马世芳对于对岸的关注和推介要深入得多。他是头一个把内地独立音乐介绍给台湾听众的DJ。
他毫不掩饰对周云蓬和五条人的喜爱。与周云蓬相熟之前,他曾专门去绍兴,结果“老周出去走唱了”。他便在老周门前“观光客傻样”地留影。“老周的音乐更多的是人的原始呼喊的声音,不是靠你在书房里修身齐家平天下,是靠荒野精神,包括唤起你本能善良的东西进入音乐。”
他给五条人的唱片《一些风景》以满分的评价,称之为“永恒的经典”,在微博上说:“唉,真是TMD太厉害太猛太好听了。听了才醒悟:这就是我等了20年的唱片啊,而我原本甚至并不知道自己一直在等待啊。”这个儒雅书生难得在公众面前爆了回粗口。
在8月的单向街沙龙上,他放了五条人的《上县城》,这对海丰来的小镇青年用方言描述身边的世相,拙朴的歌词和“戏台式”的唱法,让马世芳不住摇头微笑。
只是周云蓬也好,五条人也好,在台湾暂时还不像万能青年旅店和李荣浩那样受到热捧。也许口味还需要培养,但马世芳感到,后者超越了生长背景和制作团队的界限,也能在台湾打开局面,本身就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情。
不爱夜生活,不曾豪饮,但有一样却是马世芳无法拒绝的:看演出。这既是工作,也成了一种能全心投入、又冷静旁观的惯性。
2012年,由熊儒贤和郭小寒策划组织,周云蓬、小河、万晓利、张佺、张玮玮、郭龙等人在香港演出之后,到台北、台东又演出了8天,马世芳全程参与。“走江湖”这个受到好评的活动名字,也出自他。“民谣走唱的接地气,跋山涉水的不容易,以及这次活动的民间性和深厚的人文色彩,被这3个字很好地总结和概括了。”郭小寒说。
从大陆来的她对台东音乐聚落铁花村的野生力量念念不忘,“在演出开始前,村长一声令下,居然放起了漫天的烟花,庆祝开场。灯光打在舞台上,衬着层层的树叶,像童话里的森林。演出时村里的黄狗在舞台上窜来窜去,原住民的观众们围在草地上跟着一起哼,听高兴了还会跟着音乐一起跳舞……”
马世芳则被大陆民谣的独特气质打动:“台湾绝对不可能有周云蓬,也不会有小河这样奇怪的歌手,这就是文化土壤的差别,包括乐队文化也是一样。台湾也有很悍、很猛的乐队,不是只有小文艺和小清新,但我的确觉得北京年轻的乐队地气很足。”
那是大陆新民谣流派在港台地区的第一次集体亮相,周云蓬形容为“乱飞,疯鸟”,别开生面。其间,陈升和张玮玮、郭龙合作了一首《鼓声若响》,张玮玮将这首感动过他的闽南语歌曲,特地改成了普通话的歌词,“阿爸你是否在听,在听我用心的歌声,不论台风天还是下雨天,我是跑江湖的艺人。不管道路坎坷,唱出我用心的歌声。”老狼的口琴手、来自台湾的小彭在台下一边看演出一边说,你们这样一个民谣梦幻团,把台北文艺圈都震住了。
半年后,野火部落带着台湾的民谣歌手们在内地也走了一趟,“走江湖”这个名字从此被沿用下来。
那次和马世芳同行的还有台湾资深创作人李子恒。一行人坐着动车要去南方,车程很长。一整车的红歌阿妈们,让马世芳瞧着很新鲜。“戴着一样的帽子,背着一样的袋子,然后在车里面很high地开起了歌唱大赛,唱得还真不错。”
但他印象更深的是下一个画面。“老周(周云蓬)在车上闲着也是闲着,就把琴拿出来,他要练《秋蝉》,其实《秋蝉》的作者(李子恒)就坐在他的对面。他不知道。李子恒非常慈祥地听了一下,然后把手伸过,按了一下老周的手,说这首歌有一段指法,我教你一下。李子恒的吉他弹得很好,《秋蝉》的原版间奏很华丽。老周听了就很高兴,一边赞叹:这个有古典吉他的独奏曲程度啊。老周领悟力特别强,一下就学会了,后来到了厦门,还在宾馆里反复弹。”
他更想不到,周云蓬会在舞台上重新演唱李双泽的《老鼓手》。
“这个歌在台湾你去问一千个年轻人,没有人知道,是首被时代遗忘的歌。老周把他重新打捞回来,重新唱:老鼓手啊,我们问你自由是什么,我们问你民主是什么,我们用得着你的破鼓,但不唱你的歌,不唱孤儿之歌也不唱可怜鸟,我们的歌是汹涌的海洋,是丰收的大合唱。非常震撼。”
在南京的现场,一百多号二十上下的年轻人,跟着陈永龙和原住民一起唱《美丽岛》。习惯了听台湾歌者唱的马世芳,第一次听卷着舌头的普通话跟着唱“我们这里有无穷的生命”,感觉奇妙无比。“一首历尽沧桑曲折,与台湾近代历史种种颠簸紧紧相连的歌谣,竟以陌生的口音,隔着两代人的距离,从彼岸‘回放’。那些本已烂熟的词,倏然有了全新的意义。”
《听说》剧照
“一看就是那种有教养的人家出来的孩子”,是马世芳给人的第一印象。谢军说,问马世芳什么,他都会用缜密的思维和理性分析来回答,表现对对方的尊重。
去过罗斯福路的郭小寒说,一进马世芳那间狭窄的录音棚,心“嘎登”一下就静了,全给过滤掉。“原木桌子上摆着他喝的咖啡,围巾、相机,叠放整齐。那个小空间,就像塞尚的画一样。”
《听说》片头里,走过斑马线的马世芳手上提着一只帆布包。来大陆,他依然带着这个古早物“走江湖”。不细看的话,瞧不出布包已经磨得快起毛。
“那是在京都买的,文青们都会去买帆布包的店。厉害的是在这买的包终身保固,要是磨穿了、板断了或者钉子掉了,寄回去,老师傅帮你维修,弄得服服帖帖,收很少的工钱。”他拍拍布包,有点叹服和感动。
有趣的是,或因为酷爱音乐和文学,布包的主人近年还得了个“台湾首席文青”的名头。聂永真说,“这样浮夸的称谓,总有人制造。他自己会觉得很土吧。”叶美瑶则笑了,“这在台北朋友圈里绝对是个嘲弄之词,笑人文艺腔,笑人品位跳不出中产,尤其隐含着笑人已经错过或者终将错过一班班商业社会里你争我夺的富贵列车。不过且慢,大陆朋友们好认真,他们不是想笑,他们用起这个名词,带着的是仰慕、钦佩、好奇甚至崇拜的语气。”她接着说道,“说马世芳是台湾第一文青,当之无愧。他非常学生气质,老文青。”
在叶美瑶看来,马世芳有父亲和母亲的家学,“所以他比我们更早开始‘练功’,只是他自己不知道那是练功而已。”
陶晓清和亮轩对两个儿子特别开通,从不要求成绩功课如何。“他们提供所有一切所能够让我们长见识的材料,电影、书。”十三四岁时,家里并不宽裕,爸爸妈妈“咬紧牙”带他们去日本世博会,看到全世界最大的液晶屏幕和会画画的机器人。因为“太精彩”,两个小男孩自愿放弃了去迪斯尼的机会。这样杂糅并蓄的教育,让马世芳在喜爱瘂弦、莫言的同时,也对生命科学充满兴趣。在北京沙龙的模拟《听说》讲述环节,谁也没料到,他要讲述猫王和英文歌曲中的blues元素,会拿一幅巨大的蓝月亮作为开场——那正是头一天未被很多人在意的天文景观。
在自在氛围里长大的马世芳“人见人爱”,他却说长大后看到自己9、10岁的样子,会很讨厌:“因为他好卖弄,讲话又老气横秋,碰到自己喜欢的东西,还会先观察一下周围的反应,不会伸手就去拿。不见得多么算计,而是习惯做个乖巧的孩子,也没什么叛逆的动力。”
别急,长到十五六岁,马世芳也和同龄人一样,“开始长毛、冒青春痘,每具身体都压着一座活火山。”
1980年代中后期,台北的课室外激腾动荡。正上高中的他原本戴着耳机,听着20年前的西方摇滚,浑然不知台湾流行音乐也正迈向史无前例的高潮。但随着耳机里传来罗大佑的《亚细亚的孤儿》,一切都改变了。
“刹那间我想通了,这首歌唱的从来不是那障眼的副标‘致中南半岛难民’,而是我们自己的历史。这发现狠狠震撼了我,实际上这早已是许多资深乐迷心领神会的秘密。”马世芳猛然发现自己似乎错过许多。他加入校刊社,“足足请了八百堂公假,在那间破败的社办学会做完稿、骂脏话、吸烟,以及用抽象的语汇论辩一些既搞不懂又不能不为之血脉贲张的主题——诗、革命与反叛、时代精神,还有生命的意义。”
在台大读书4年,他投入最多的是一份叫《台大人文报》的校刊。他与学长、精神导师黄威融曾在通宵营业的“人性空间”小茶馆浪掷无数吸烟长谈的夜晚,也曾骑着机车去“校园书房”巷口小摊吃凌晨开卖的当归猪脚汤。“时间简直多得挥霍不完,却又焦虑,恨不能一夜学会所有武功秘籍,一口气解决所有国族社会文化的难搞问题。”
2008 年7月26日,台湾,马世芳(右)与母亲陶晓清(中)参加电视节目周年庆
马世芳说自己很幸运,从来没有在广播里放过不想放的歌,访过不想访的人,说过不想说的话。但他又说,广播并非自己主业。他写书,二十出头就给罗大佑的自选集写了两万字的文案;他给政府做音乐补助案的顾问,帮助他们决选应该把补助金给哪些有价值的创作者和项目;不光带着两岸民谣歌手巡演、做讲座,他还是“出境导游”:8月底,他第三次带着乐迷前往伦敦和利物浦,参加摇滚盛事“国际披头周”,为团员一路导览。
“写音乐就单纯点好了,干嘛写那么多社会批评,博眼球,又沉重。”在脸书和豆瓣上,马世芳都遭到过这种批评。
“如果只把自己放在优雅老派,罔顾现实,有些人也可以,马世芳不愿意。”叶美瑶觉得这位学弟身上跨着两个世代,“我们很多人,是懵懂进入一个新世代。他一方面用新世代的价值来规范自己,同时也对那个老世代的价值看得很清楚。他年轻时也留长发,嬉皮风格。从高中到台大,从解严到野百合学运到现在,那些青春时代经历的骚动、震撼、思索,和他心里的老灵魂是同时的。那些激情一直没有离开,只不过可能他不会在第一时间去广场坐着,但他一样会有自己的表达。”
周云蓬也说过,没见过马世芳冲动,但他有批判精神。
2012年12月,台湾当局教育部门负责人蒋伟宁在立法院教育委员会备询时,被学生大骂,引发外界议论。有“立委”和舆论斥责学生怒骂方式太过激烈,“不懂礼貌”。
几天后的音乐543里,马世芳做了一期主题是《关于礼貌,以及大人世界》的节目。他放了罗大佑的《未来的主人翁》、黑手那卡西的《福气个屁》,以及鲍勃·迪伦的《时代在变》。
他感叹人们依然会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样的思维模式。“原来时代的前进并不代表进步,我们以为理所当然要拓宽的道路有时却拐进了荒烟蔓草的小道。大人们常常用简单的二分法思维模糊了焦点。谁说年轻世代不能对大人提出提醒和批判呢?”
在那之前,他来北京参加一场文化活动。在发问互动的环节,众人争相举手——他联想到自己在台湾讲演“可谓多矣”,通常年轻人不好意思公开提问。而这场活动中,一个接下麦克风的年轻人站在最远的后排,看不清面目,声音却中气十足:
“请问追求自由、平等、博爱的道路,应当往何处走?”
在大陆的很多读书、研讨活动中,年轻学子们提出同类问题之频,已经让不少听众讪笑或麻木。而马世芳脑中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浮出这样的句式与意象。“让我震动的是那青年人的诚恳和焦躁。仿佛再不给他一张奔向自由平等博爱之路的单程车票,他就要发疯、要爆炸了。”他想到自己的十八九岁,也曾希望寻得《九阳真经》,一举解决所有问题,现在渐渐明白:重点从来都不是如何获取“通关密语”,而是听懂自己的问题。
在一次和聂永真的对话里,两人曾聊到青年人的焦虑。聂说,“在这之前,我几乎也怀疑我们能看到的只是小确幸了吗?而在这之后,我发现有群人一直都在,在每个世代的时间点里,原来我们都会看到类似背影的不同群体,他们总在路上。”
叶美瑶做过马世芳4本书的编辑。她说马世芳对于两岸年轻人的反应,也在寻找新的发言模式,但他是那种隐而不显、字斟句酌的。“他从来不会用很辣的、爆破式的语言。他不是不知道语言操弄运动的方式,他也了解年轻人的抗议语言,但类似‘标题党’那种耸动方式,那些花招,他不用。包括他去访问,他不会说不喜欢访谁。但你看他访问的人,就知道他的价值底线在哪里。这是他的家教,也有他对音乐价值的认定。所以他看起来循规蹈矩,但骨子里很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