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兹
古老粗壮的石榴树上硕果累累,一只雌鸟正在喂着三只雏鸟,秋色、石榴、哺育的场景寥寥几笔意趣横生,显示出画家对造型与笔墨、写实与抽象的把握,题跋“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烘托出中国传统文化中一个古老而永恒的主题—报恩。
身着中式绸褂、慈眉善目的著名国画家尹沧海,似乎刚从摇曳的石榴树林穿行而至,动静之间仿若超越时空,与画境浑然一体。作为在中国文人画有一定影响的人来说,这样的风格再合适不过了。
尹沧海走上绘画之路似乎一点也不意外。1966年,尹沧海出生在安徽萧县—一个文化底蕴厚重的小城。这里历代书画名家辈出,特别是近代以来,走出了法兰西学院艺术院终身院士、著名画家朱德群,中国现代雕塑事业奠基人刘开渠以及国画家李可染等大师级艺术家。
萧县的历史人文环境及艺术氛围,为尹沧海走上绘画之路做了最好的铺陈。“这里的老百姓崇尚书画,他们告诉孩子,长大了应学画画,因为画画是非常高雅的事。”
这个起点并不低。嗅着墨香长大的尹沧海,从小就对笔墨在宣纸上所产生的万千变化十分着迷。4岁起,尹沧海开始画画写毛笔字;七八岁时就是名闻乡里的小神童了;到了中学,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绘画老师那里,只要是能看到的画谱几乎都被他临遍。
拥有这样的人文背景和个人的天赋,尹沧海完全可以像其他人一样,靠绘画维持生计,但他最终没有那样做,而是走得更远。
1986年,尹沧海遇到了人生中第一次机遇。这一年,从未离开过安徽的尹沧海考上天津美术学院国画专业,成为萧县历史上第一个考到外省的美术类大学生。从此,尹沧海的人生有了不一般的景象。
4年的学院教育使尹沧海取得了优异成绩,有了那个时代美术院校优秀学生所具备的一切“基本功”。彼时正值中国改革开放之初,西风东渐,年轻的尹沧海每天都被印象派、抽象派、萨特、佛洛伊德等各种画派和思潮鼓荡,在接受严格的中国画训练的同时,他尽情地吸吮着各种艺术养分,为未来的蓄势飞翔做着准备。
然而有一天,尹滄海陷入困惑。20世纪下半叶,历史的转折,时代的巨变,带来了人们对中国画重新审视与思考。一时间,认为中国笔墨将走向尽头的议论给当代中国画带来了巨大震荡,让几乎所有的画家都不能置身事外。从小就笃定当一名国画家的尹沧海遇到了现实的挑战,“一会儿传统,一会儿现代,一会儿不中不西,我简直画不下去了。”
在彷徨、迷茫、探索之后,尹沧海不再沉滞其中,毅然到北京寻找答案。他找到了当时倡导新文人画的中国美术史论家、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陈绶祥。在老师的悉心指导下,蛰伏在尹沧海内心承继中国文人画的基因再次被激活。他决定,“重归传统,在中国传统文化的巨大宝藏中寻找创作的内在支持。”于是,尹沧海潜心研读中国古代诗书典籍、中西方美术史,并修持品性。几年之后,尹沧海的文章与书画造诣都有了长足的进步,“从茫然的粗糙渐成了有规矩的寻找。”
这时尹沧海的内心已修炼得沉静而澄明,胸襟开阔而包容,其作品也更加飘逸、灵动。在那个浮躁的年代,他却犹如一枝独秀,将中西绘画艺术熔于一炉,完整地保留了中国画的笔墨、线条、韵味和理念,“坚守了中国文人画的底线。”
在一次展览中,尹沧海遇到了画家范曾先生,范曾先生感叹“从来没见到画得这么好的年轻人”。自此,尹沧海成了范曾先生的第一个博士生。这期间,尹沧海更为系统地研习国学,以期更深入全面地掌握中国文史哲知识与触类旁通的能力。
这是尹沧海思想和笔墨走向新的维度和深度的开始。在社会大变革中,尹沧海没有在中西文化的撞击交融中迷失,而是将画风格调推上了更高的艺术境界。
这一转折成就了今天的尹沧海,迎来了属于他的时代。
范曾对徒弟欣赏有加,称赞其“性旷达澹泊,不骛浮名。孜孜矻矻于水墨画法,技艺精进,意永味隽,为同侪所激赏。”
尹沧海承续先贤的艺术精神和风范,以皖派画风滋养自己的艺术灵性,为艺术道路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能够在较高的起点上,独树一帜,成为中国写意画体系的杰出继承者。
“我愿意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写意画家。”尹沧海毫不掩饰艺术主张和追求。关于写意画,尹沧海有着独到的思考和审美见解。
尹沧海擅长人物、山水、花鸟,作品题材范围广泛,在诗书意境中融入了中国传统的慈爱、报恩、孝敬、和谐、超逸、虚空等主题。其大气奔放、气势磅礴的“水墨大写意”作品,笔墨纵横,快意展现大自然的勃勃生机,崇高之感直抵人心。
尤为人称道的是,尹沧海对禅宗写意画的贡献,不仅在他的绘画生涯,而且对中国美术史都堪称浓墨重彩的一笔。他撰写的《禅宗写意画对中国写意画的影响》梳理和探讨了写意花鸟画与禅宗写意画的关系,结束了鲜有系统论述的历史,倍受业界推崇。著名美术理论家、国画家邵大箴在看了该文后,欣喜地称尹沧海不仅为自己的写意画找到了一条回归自然之道,追求禅的哲学意味和文人画的精湛与凝炼,而且还为当代写意画如何达到一种自由和纯粹的境界,提出了自己的学术见解。
在尹沧海画中,可以看出与青藤、八大、虚谷的勾连,但青藤的落拓、八大的冷傲、虚谷的寒峭,却被他以“了然物外”的“欢喜心、清净心、平等心”化为清峻朗润,如“春风奏和鸣”。这无疑是一种超乎凡俗的艺术高度。
人们在悉心解读尹沧海的作品时,不难发现,狂草似的笔法、点线、形态、骨力、气象、结构,以及他特有的墨法、水法等,都是成就他艺术的最基本要素。他很自然地把自己的灵性启悟与了然于心的禅思追求转换到中国画的人物、山水、花鸟符号中,往往寥寥数笔,就能意境高远。这样的作品,不仅有笔有墨,而且涵蕴丰富,浸透了文化气息与哲思智慧,展示的是一种特殊的境界和魅力。
当然,尹沧海的艺术成就还远不止此。他的书法同样精妙,他的理论著作颇丰,都呈现出大家气象。
人们在赞叹尹沧海的作品“既有南方润含春水之韵致,又有北方凛冽秋风之风骨”,更为他创作时将人们带入无法言说的妙境而叹为观止。其“自由挥洒生命中不可抑制的律动与激情”,运笔施墨的汪洋恣肆、大开大合的豪迈洒脱,都被传为佳话。这其中,总也绕不过他的巨幅作品《凉风起秋末,君子意如何》。
这幅高3.1米,宽2.46米的作品,2011年11月被悬挂在人民大会堂金色大厅的东墙上,这是继2010年6月巨幅作品《荷香十里堤》之后,尹沧海第二幅巨作被人民大会堂“第一厅”金色大厅收藏和展示的作品。此种殊荣,不仅是对画家作品的肯定,更是对其艺术修养与品格的认可。
有关此画的创作过程也一直为人们津津乐道。尹沧海说,当时他正在山东办展,突然接到了人民大会堂工作人员的电话,问他能否创作一幅画,作为经典作品迎接中共十八大召开,尹沧海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尹沧海迅即找来几大张宣纸,正当苦于毛笔太小之际,忽然发现墙角立着新买来的大墩布,“这下算是找到毛笔了”。尹沧海把几张大宣纸平铺在地上,又让学生找来两个脸盆,一个盛水,一个盛墨,只见他挥动墩布,如醉如舞、反轉于素纸之上,或疾或徐,起、落、进、退、反、侧,收放自如,酣畅淋漓。“大约一个小时就完成了,作品直接寄到了北京。”
一幅看似“不经意”状态下完成的作品,却成为万里挑一的精品。尹沧海说:“心随意动,不经意并不等于不认真。”
中国近现代哲学家冯友兰曾将各种不同的人生境界划分为四个等级,即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对人生这四大境界,尹沧海十分坦诚地说,他现在追求的是天地境界,人要明白活着应该做些什么,不仅是利己和社会责任,更是一种超越自我的境界。“就像我画画,我需要让自己的内心平静、安详,体悟非物质美的精神境界,才能下笔有神、笔笔生花。”
对于尹沧海所取得的艺术成就,陈绶祥先生的评价精辟而中肯:“尹沧海的画有两个最基本的特征,第一个特征是用写法,第二个特征是表示禅意。这两个基本特征形成了他绘画的特殊风格—朴素和自由,这恰恰是我们追求的两个最难能可贵的品格。因为朴素,他的本质最容易再现出来。因为自由,他就会给大家更多的启迪和引导。尹沧海在这方面的思考和在绘画方面的展示,恰恰反映在这两个方面,既朴素又自由,这是我们中华民族绘画的最基本的高规格的精神与追求。”
近些年,尹沧海除了潜心治学与创作之外,还以传承中国文化为己任,游走于两岸之间,积极推动两岸艺术与文化的交流与互动。
2015年4月底,尹沧海受邀访问台湾师范大学,为台湾师范大学师生做主题演讲。他与台湾著名画家刘国松用娓娓道来的方式讲述自身对于中国传统文化、书画艺术观念及当下艺术的创作生态的理解,让学生们受益匪浅。
而台湾上下对中国画的热情与崇尚令他深为感动。他向记者讲述了2010年11月23日至12月5日,由南开大学和台湾师范大学、台湾中国文化大学携手举办的“2010台湾·尹沧海书画艺术交流展”的盛况。“展览是在国父纪念馆逸仙艺廊展出,两岸教育界、艺文界、党政界名人云集,有近万人次参观,获得艺界热烈好评。”
对这次展览的回忆,尹沧海觉得富有诗意。台北的上空总是飘着小雨,好似台湾人的热情。这期间,84岁的水墨画大师李奇茂不顾腿部有伤,开幕、闭幕两次前来,足见他对尹沧海这位优秀后生的欣赏与鼓励。
在闭幕式上,李奇茂盛赞交流活动非常可贵,认为是海峡两岸艺术交流展览“在专业感受上最成功的一次!”他认为尹沧海的画作是大陆半世纪以来书画界少见的优秀新秀,不仅题材的选择符合唯美主义,作品更是才气纵横、胸怀万物。尤其是未受到西方美术技法的影响,充分发扬中国书画的内涵与精神,令人欣慰,应属同辈水墨画家中“唯一的一个”,真正代表了中国的文化。而且更重要的是画中有书、书中有画,随心所欲。在造型方面,符合老庄哲学的无心之中追著有心、有心之中追著无心。在哲学和美学上,儒道释思想都在笔下见真章。大师一席话让台下响起如雷掌声。尹沧海的画作被国父纪念馆收藏,一时成为两岸交流佳话。
继此次成功交流之后,尹沧海以笔墨为媒,与台湾著名的画家欧豪年、李振明、林章湖建立了深厚情谊。同时,他看到了两岸的未来在青年人身上,于是多次主持举办两岸青年画家联合展览。他认为,两岸当代水墨创作各具特色,台湾方面的画作很见功底,但在创作理念上与大陆有所不同。他们既有中华文化的传承,同时也受到西方现代思潮的影响,从而呈现出创作上的多元化。同样是水墨画,他们的作品借助西方艺术的表现手法,展现当代人的思维空间。而大陆这边的作品可能更倾向于中国古典哲学和美学影响下的思维方式,讲究的是空山无人水流花开,创作上是静以求之,欣赏时也是一种品茗静对、遥想远山明月清泉的感觉。
“这种不同恰好给两岸画家一个取彼此所长的契机和空间,在艺术衡量上,不应是狭隘的,应该用一种宽容的心胸去看待。两岸需要交流,艺术就是心与心的交流。而两岸青年画家间艺术交流与探讨,对中国画的未来是一个积极的推动。”
而结缘星云法师,是尹沧海在两岸交流中最感怀的收获。“我曾去过佛光山,并有幸皈依了星云法师。当时星云法师正在病中,得知我们一行人到来,便私自从医院出来接见了我们,并且单独给我做了皈依(在佛光山,按规定是分春秋两季集体皈依。)法号普原,还特意把自己手上佛珠送给了我。”尹沧海送给法师一张写意画作为晋见之礼,法师虽有眼疾,但还是就近认认真真地上下端详,赞许有加。嘱咐尹沧海来年4月在佛光山举办禅画展。
为了这个美好的约定,尹沧海正在着手准备作品,渴望在2016年在台湾佛光山向星云法师致敬。
从1986年到现在,尹沧海走出萧县的近30年里,正是中国变化最大的时期。不知不觉中,尹沧海亲历了中国当代绘画的每一个阶段。在他身上,反映着这个时代的价值观。岁月匆匆,人世变迁,而尹沧海始终没有离开过中国画的界限,从这位写意大家的故事中,或许最让人感叹的是“不忘初心,方得始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