增城“问题村”蝶变记

2015-09-10 07:22宋超李书龙谢苗枫
决策探索 2015年9期
关键词:议事厅议事规则村民代表

宋超 李书龙 谢苗枫

“1994年村里分宅基地时,谁和村干部亲,谁就有好处”;“1999年村里第一届村民直选,选举过程太激烈,政府派来警察维持秩序”……连日来,记者在广州市增城区下围村蹲点采访时,村民和村干部但凡谈到过去,多是抱怨。

下围村地处增城石滩镇的东南端,与东莞市仅一江之隔。20世纪90年代初,下围村处在经济开发的热潮中,却因争夺集体“三资”(资产、资源、资金)财产,发生“窝里斗”,失去一次次发展机会,与对岸的东莞形成天壤之别。由于集体越级上访不断,该村还被戴上“上访村”的帽子长达20年。

2014年,下围村开始探索以村民代表会议制度为核心的村民自治新模式,通过制定一些操作性强的议事细则和程序,配以功能分区明确的议事厅,实现还权于民,在短短的一年时间内由“上访村”转变为村民自治的模范村。

下围村的治理实践,成为基层治理创新的有益探索。目前,增城正在将“下围村模式”在全市范围内推广。

曾是出了名的“上访大村”

村干部暗箱操作、村内利益分配由少数干部说了算,这导致村民分成立场对立的两派。自此,上访、封路、堵路……村里大事小事就没停过。

干净整洁的村道、波光粼粼的塘水、婆娑树影包围着的池塘,记者骑着自行车走访下围村就仿佛在公园里骑行一般。

“但过去并不是这样。”指着村里的清水塘,村党支部书记郭水满给记者“讲古”,下围村有4口鱼塘,以往由于管理不到位,鱼塘的水面时常漂浮着各种生活垃圾,“想不到村民能为集体利益迁了祖坟”。

郭水满口中的村民指的是郭米成一家。

去年年底,下围村村委会用微信、贴公告及广播等方式通知村民,将召开一次村民代表扩大会议,议题为“在下围村清水塘及塘尾一带改造建设沙庄公园事项”。

当晚,郭米成开了家庭会议,因为建设公园需要他家迁祖坟,刚开始家中老小一致反对。经过反复激烈的思想斗争后,郭家最终松了口,“为了集体利益迁出祖坟,但希望村子能够为祖坟提供一个安置区”。

3天后,会议如期举行,不仅讨论了公园的开发问题,还由村民代表表达了妥善安置迁走祖坟的意见。69名村民代表在现场形成的会议纪要上签字并按下手印。与此同时,会场外的村民通过微信实时转播,了解了整个会议的经过。

会议结束后一个月,200多户村民自觉完成了青苗清理和违建自拆,腾出了100亩土地。目前,沙庄公园前期工程已经铺开。

“事情推动得那么快,在过去很难想象。”郭水满被村民称为“村中一宝”,自2002年起,他就当上下围村党支部书记,10多年来,郭水满对村里的大小事务了如指掌,对村民的心理需求更是了然于胸。

20世纪90年代初,改革开放的浪潮在珠三角激烈涌动,原本具备区位优势的下围村却在这波浪潮中发展缓慢,而且被戴上了“上访村”的帽子。

“大约是从1994年的征地开始。”不少村民回忆说,当时下围村征地超过1000亩,“但是,征地补偿款村民既分不到也见不到。”村民郭伟勤说:“明显的分配不公激起了大部分村民的不满。”

问题始终得不到解决,随后,不服的村民开始集体上访、越级上访。

据石滩镇党委书记潘小航介绍,围绕“三资”控制权和处置权争夺问题发生的内斗内耗足足持续了20年,从开始的利益之争逐渐演变为派系之争。分属两派的村民代表甚至“为反对而反对”——“我上台,你反对;你上台,我反对”。“从1994年开始,上访、封路、堵路……大事小事没停过”,“你一开会,他就来闹,连会都开不成。”曾在2005年至2D08年担任村委会主任的郭汝灶痛心地说。

长期内部斗争使村务缺乏统筹组织,逢会必吵、议而难决、决而难行,导致下围村成为出了名的“上访大村”“经济弱村”“环境乱村”。

饱经其中之苦的村民不断向记者罗列:2万多平方米的集体经济项目,包括酒店和商贸城的建设用地闲置达20年;逢年过节靠卖地分红;村里违章建筑、小五金、小化工遍地开花;散乱的养猪场几百家;生猪围城、猪场围村、水塘水涌变臭沟……

窘迫的现实一直困扰着走不出“内斗”的下围村人。

村干部不是“老板”

村干部只是村务财务的“组织者”和“保管员”,村里大小事务要让广大村民参与进来,集体决策,这样才能集中力量办好村里事。

下围村的转机出现在2014年年初。时年36岁的郭庆东犹如一匹“黑马”,在新一届村委会选举中以高票当选为新的村委会主任。“两派人斗了20年,村民们都厌倦了,想找个新鲜的面孔出来。”郭庆东说,在过去的5届村委会选举中,村干部的位置由两派人轮流坐,他是第一个不属于任何一派的“新人”。

郭庆东来自下围村的“小家族”,从小见惯了村里人争来争去,18岁时他就去了石滩镇相邻的东莞市石龙镇经商,与两派村民都没了利益往来。

2000年前后正是东莞村级经济迅猛发展的年代,石龙镇的乡村里,一座座工厂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高耸的现代化住宅也在随后拔地而起。郭庆东眼见下围村的“邻居”变化日新月异,而自己的家乡仍在“内斗”中停滞不前,为此颇感忧心。2013年,他最终萌生了竞选的念头。在新一届村委会选举时,郭庆东获得了超过八成的高票数。

2014年1月,郭庆东在当选后召开的第一次村民代表大会上放了一记响炮——财务公开。他将当时能够掌握的村集体所有经济开支全部向村民张榜公示,这是下围村近20年来头一次,十分瞩目。

“下围村过往的主要矛盾就是利益之争,而其中关键在于村干部权力太大,村委会行事不透明,因此总是有村民不信任。”郭庆东说,他做村主任就是要放权,把权力“还给”村民代表大会,真正实现村民自治。

郭庆东“放权”的思路与潘小航当时的思考不谋而合。

“村民代表会议是村民实施民主决策的日常权力机构,要实现村民自治,就要让村民代表会议不只是走过场,而要真正发挥功用。”潘小航说,“但现行的村民代表会议制度设计过于粗线条,制度上了墙就变成了难以落地的‘天法’,致使村民自治流于形式。”

潘小航认为,要让村民代表会议起作用,眼下最需要的是一套规范细致的议事规则。为此,潘小航和他的领导团队围绕村民代表会议会前、会中和会后三个环节进行制度设计和程序安排,推出了一套村民易懂的议事规则。

下围村成为这套议事规则的试验田。

2014年5月,在下围村的一次村民代表会议上,村民代表们针对议事规则的具体条文详细议论,“大家一条条讨论,同意一条就通过一条,不同意的我们就当场划掉。”郭庆东说。

当时,有村民代表提出,村两委在议事时可以提出议案,但不应该参与投票表决,因为村干部一举手同意,可能会诱导其他代表也跟风举手。“就这样,村两委的表决权就被村民代表否决了,但我们的村干部都欣然接受,村民自治就该是这样。”郭庆东说。

新一届村两委领导班子很快被村民接受,很大原因是两委干部统一了思想——村干部只是村务财务的“组织者”和“保管员”,不是“老板”。在郭庆东看来,村里大小事务只有让广大村民参与进来,共同商议,集体决策,这样才能精诚团结,集中力量办好村里事,下围村才能有新发展。

规范议事引导村民自治

在下围村,涉及村务的重大事项均被纳入村民代表会议民主议事政策,如今,在300多平方米的村民议事厅里开会,所有与会人员对号入座、规范议事。

在议事规则主导下的村民代表会议,开始真正发挥村民自治的功用。

下围村的议事规则设定了村级权力清单,村庄规划、村务管理、集体资产和资源处置、集体资金分配、公共基础设施建设、计划生育等涉及村经济、社会发展的重大事项,均被纳入村民代表会议民主议事决策。

每次村民代表会议召开前,村两委要会审来自村民的各种议案,这些议案经过村法律顾问审定后,进入公示环节。村委会通过微信、村务公开栏等平台,将所有议案向村民公开。“这是为了在开会前,让村民代表与村民之间有一个充分的讨论。”郭庆东说。

在会中环节,议事规则建立了实时转播、同步录音录像、轮流发言等制度。“我们规定讨论决定问题时,村民代表和列席人员都可以申请5分钟的发言时间和3分钟的补充发言时间,避免会议中出现吵吵嚷嚷或者言而未尽的情况。”郭庆东说。

村民代表要适应规范的议事规则显然也不太容易。以往,下围村村民习惯的开会方式是“小圈子围坐”“上面开大会、下面开小会”。为此,下围村建了300多平方米的村民议事厅,并设立主持席、代表席、列席席、旁听席、监督席等功能分区。“所有与会人员对号入座,进去就知道自己有什么权利和职责。”潘小航说。

“以前大家开会就吵架,现在按议事规则开会,只有轮到你说时,才能走到发言席上去说。”郭庆东说,几个月过后,村民越来越习惯开会,也越来越守规矩,吵架的老毛病也消失了。

自实行村民代表议事制度以来,村民代表会议真正获得了村民自治的决策权,下围村也从内部斗争回归和谐稳定。2014年至今,下围村共召开村民代表会议17次,商议38个议题,表决通过事项37项,否决事项1项,目前有32项表决通过的事项得到落实办理,其余事项也在顺利落实中,无一受到村民阻挠。

下围村的一系列历史遗留问题也迎来发展转机。闲置20年的村集体经济项目重新盘活,每年为村集体经济增收50多万元。2014年,下围村集体经济收入从此前的390万元提升到720万元,村民人均收入增加了800元。

下围村的经验目前已在增城推广。2014年年底通过的《增城市农村基层民主议事方案》提出,增城将在3年内建设100个以上民主议事村,全面推进农村基层民主议事决策模式,推动农村基层建立科学合理的议事制度,按照程序进行民主议事决策,做好决策和执行结果的及时公开。

“大家的事情大家办”

在增城,“下围模式”的星星之火渐成燎原之势。究竟“下围模式”为什么会成功?成功在哪里?如何推广?增城石滩镇党委书记潘小航认为,让多数人的利益说话,正是“下围模式”成功化解基层症结的关键所在。

过于神秘反易引起猜疑

记者:有人曾经担心,在农村搞民主会不会使农村管理效率降低、成本增加?

潘小航:非民主的决议看起来快,但在执行时往往进行不下去;而民主决策的后遗症比较少,民主决策的事情往往在执行时会高效。

因此,在农村推行民主决策看起来也许增加了短期成本,但减少了长期成本,衡量后还是利大于弊。总之,村民自治立足于还权于民,大家的事情大家办。

记者:下围村为什么采取举手表决方式,而不是票决或电子表决方式?

潘小航:我们主要考虑到,村级民主表决不应该是一个神秘的过程,过于神秘可能会因为弃权票和反对票的问题引起相互间的猜疑,又会倒退回过去的局面。

实际上,村级事务并没有多少秘密,公开举手表决反而会让大家觉得无论谁投赞成票、谁投反对票、谁投弃权票,都是正常的事情。当然,各个镇街和村都应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来选择投票方式,比如电子表决或票决,总之应因村制宜、因事制宜。

议事厅设计运用“过关”原理

记者:为什么要在村民议事厅设置功能分区?

潘小航:主要是将抽象的制度变得直观。村民文化水平不高,但一进议事大厅,对号入座,就知道坐在代表席是来举手的,有表决权;坐在列席席上的,是来表明立场的;坐在监督席上的,则是来监督会议过程是否合法进行的。任何人要发言,要到发言席上才能讲话,轮流发言,而不是七嘴八舌。

记者:我们看到村民议事厅很庄严,与想象中的“吵吵闹闹”不一样。

潘小航:举个例子,很多人都去过香港,在过深圳关口前,包括我自己可能都会嘻嘻哈哈;但过了关以后,大家会开始小声说话。为什么呢?这主要是环境改变了我们,让我们自然而然有一种自我约束的意识。村民议事厅就是运用了“过关”原理,改变过去大家进会场就分伙埋堆、吵吵闹闹的会议氛围。

功能分区的形式与内容高度统的议事厅,使得议事制度直观、简明、易懂,最终被村民迅速接受和认可。久而久之,村民的民主意识、法治意识就会逐步养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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