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立松
在他身边,她便觉得烽火连天的世界,也有容她爱和浪漫的小小角落
1937年10月初,武汉街头的滚滚人流,裹挟着一位身体颀长的青年男子匆匆前行,清瘦、干净、优雅,眉宇间的忧郁,如一朵轻云,笼罩着雨后的春山。
七七事变后,日军的铁蹄步步紧逼,平津沦陷,上海沦陷,南京沦陷,神州大地哀鸿遍野。千年古城武汉一时成了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全国各地的抗日志士、文艺人才齐聚武汉,江城空前繁荣。
音乐家冼星海应周恩来和郭沫若之约,踏着连天烽火,披着桂香枫红,来到了武汉。他的心是苍凉的、悲怆的:大好河山蹂躏在敌人的铁蹄下,同胞的血泪染红了江河湖海,而情投意合的钢琴家女友,迫于豪门家庭的压力,嫁作他人妇。他的心如寸寸山河,寸寸破碎。他只想把一腔热血,投入到越燃越烈的抗日救亡中。音符成了他射向侵略者的子弹,歌声就是他唤起全国参战的号角。
那段日子,他负责抗战文化宣传,仅抗战歌曲,就谱了62首,几乎首首脍炙人口。他参加抗战演剧二队的活动,组建海星歌咏队,当指挥,又教唱歌曲,每一个细胞,都为音乐亢奋,为抗战悸动。他还多方奔走,在著名音乐家张曙等人的共同努力下,成立了全国歌咏协会,把在武汉的全国歌咏界人士统一到抗战行列里来。他把武汉变成了一座“歌咏之城”。
那时,23岁的的钱韵玲在武汉第六小学任音乐老师。她的父亲钱亦石是中共早期党员,著名学者、社会活动家、教育家。钱韵玲从小随父亲在上海读书,并和母亲经常为地下党传送信函。七七事变后,她回到湖北,成了抗日救亡宣传第一线的骨干。对冼星海,她并不陌生。早在三年前,冼星海在上海创作《战歌》,录制唱片时,担任合唱的是上海新华艺专的学生们,钱韵玲作为合唱队的一员,与这个崭露头角的海归音乐才子有了数面之缘,只是,她认得他,他却未必记得她。在武汉重逢,她是欣喜的。他教唱歌,她学得认真又投入;他当指挥,她在离他最近的地方,随着他的手势抑扬顿挫。相处的日子不少,交谈却不多。他才华横溢,如明星般耀眼,尽管他从未注意到她,但只要在他身边,她便觉得这个烽火连天的世界,也有容她爱和浪漫的小小角落。
战火硝烟下的江城,只有彼此的爱,是温暖的港湾
1938年初,钱亦石率战地服务团去浙江工作,因劳累引发疾病,回到上海后不幸逝世。消息传来,举城哀恸。武汉为其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钱亦石是冼星海非常尊敬的师长,骤闻噩耗,他悲痛不已,当即挥笔写了一首挽歌。
挽歌写好后,冼星海要把歌谱交给歌咏队排练,要在追悼会上咏唱。歌咏队派了一位姑娘前来取歌谱。姑娘皮肤白皙,气质高雅,眼角眉梢尽是悲戚哀伤,当她捧读歌谱“不灭的火,永生的石,同垂不朽,亦血亦铁”后,顿时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如一枝泣露幽兰。冼星海关切地询问,姑娘哽咽着告诉他,钱亦石是她的父亲。
此后,冼星海和钱韵玲的交流便多了起来。不久,著名演员金山来到武汉拍电影,准备在东湖取景拍摄。金山一直非常欣赏冼星海的艺术才华,不仅让冼星海担任影片配乐的作曲,还让他在电影中饰演一个角色,并在冼星海的引荐下,让钱韵玲饰演另一个重要角色,拍摄电影的日子里,冼星海和钱韵玲朝夕相处,擦出了爱的火花。在5月14日的日记里,冼星海袒露了对钱韵玲的爱恋之情:“韵玲拿热水来给我洗脚,拿靴子给我换,我觉得她心地很好。不仅纯真可爱,而且外表美,又能处处表现出来。我不禁很感动,甚至我要爱恋她起来!”冼星海郑重地把影片插曲《江南三月》献给钱韵玲。酷爱音乐的钱韵玲感动至极。这一年,冼星海34岁,钱韵玲24岁,当年7月,他们订婚。战火硝烟下的江城,只有彼此的爱,是温暖的港湾。
到了秋天,武汉会战如火如荼。这时,冼星海收到来自延安鲁迅艺术学院的信。对方邀请冼星海前往鲁艺担任音乐系教授。几经思量,他们决定一起奔赴延安。去延安的途中,他们举办了简单的结婚仪式。
在延安,他们住进组织安排的孔窑洞,冼星海在鲁迅艺术学院音乐系任教授,钱韵玲则在学院的高研班学习。生活是贫瘠的,吃惯大米饭的他们,慢慢地适应了色泽鲜艳却口感粗糙的小米饭;买不到咖啡,钱韵玲便把黄豆炒熟,磨成粉,拌上红糖,用开水冲成“土咖啡”;烟嘴坏了,他就把一支毛笔的笔头拔了,笔杆安在烟斗上当烟嘴。艰苦的生活条件,让这对贫贱夫妻滋生相濡以沫的深情。1939年3月26日到31日,冼星海六天六夜几乎不眠不休,完成了著名的《黄河大合唱》的创作。民族声乐巨作《黄河大合唱》的诞生,离不开钱韵玲的默默付出,其他作品的诞生,又何尝不是呢?
4月,《黄河大合唱》在延安首次公演,冼星海亲任指挥。演出引起空前的轰动。大半个中国的天空,都回荡着这一铿锵而沉郁、悲壮而奋进的旋律。不久,他们的爱情结晶女儿冼妮娜来到了人世。出身贫寒、命运多舛的冼星海,终于真正体会到了事业蒸蒸日上、家庭其乐融融的幸福滋味。
音乐救赎了悲伤的心,有音乐相伴,他便不曾离开
第二年春天,冼星海接到组织的安排,和电影导演袁牧之一起前往苏联为纪录片《延安和八路军》做后期制作。在西安等待出行的半年里,他给留在延安的钱韵玲写了十八封信,也多次托往返西安和延安的友人给妻女带去饼干、奶嘴等物品。
1940年11月,冼星海等人获准取道新疆赴苏联。正当他满怀激情酝酿和准备从事新的音乐创作时,苏德战争爆发了,他们只得离开莫斯科。这时,新疆的临时督办盛世才又突然反共,他们无法取道新疆回国。为了与妻女团聚,冼星海费尽周折,始终没有如愿,也彻底与国内失去了联系。后来,他先后辗转到蒙古的乌兰巴托,哈萨克斯坦的阿拉木图、库斯坦纳依等地,但仍是此路不通,回家的路漫漫。
也许是对未来的绝望,也许是环境太过恶劣,更可能是几年颠沛流离、身心疲惫的生活彻底摧垮了冼星海的身体。在小城库斯坦纳依,他病倒了,患上了肺结核、心脏病、腹膜炎、肝病等多种疾病。1945年10月30日,冼星海抱憾客死他乡,年仅40岁。
这一切,远在数千里外的钱韵玲一无所知,她仍痴痴地等待着丈夫的归来。同年11月初,钱韵玲去东北前夕,在延安一次文艺联欢会上,毛主席拉着妮娜的小手高兴地说:“这次你们去东北,你爸爸可能等在那里。”谁知她们尚未出发,冼星海逝世的噩耗就传来了。
仍然是音乐救赎了悲痛欲绝的心,钱韵玲将毕生心血倾注在儿童音乐和群众歌曲的创作上。有音乐相伴,他便不曾离开。
(编辑 张秀格 gegeprett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