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秋树
2014年9月18号下午,香港浸会大学举行了第五届“红楼梦奖:世界华文长篇小说奖”的颁奖典礼。作家黄碧云的作品《烈佬传》获选为本届“红楼梦奖”首奖,黄碧云,也成为了自2006年“红楼梦奖”成立以来,首位获奖的香港本土作家。
在香港及内地的文学圈,黄碧云始终是一个剽悍而另类的存在。她是一个谜。
要姿势好看,哪怕一生都无法抵达
7岁那年,黄碧云的母亲去世了,大家要她亲吻已经停止呼吸的妈妈。“她的脸好冰冷啊。”那是她对死亡最初的印象。20岁,厌世的她尝试各种方式的死亡,每天在脑海里策划告别这个世界的方式。
她最终活了下来。既然无法结束它,那么就让它辉煌。她先是从香港中文大学新闻系毕业,在香港《英文虎报》做记者,去过彼时战火纷飞的越南和柬埔寨。后又攻读香港大学犯罪学硕士,当过议员助理,还开过服饰店。直到碰到了写作,她似乎才发现这世界上还有一种东西,可以对抗时间与命运,可以发现这世界上有一个隐秘的存在。
她一头扎进了文字圈里。《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媚行者》《烈女传》《无爱纪》……她笔下的人物打动了无数读者。她不由分说地爱上了写作,也有热情为自己的作品做宣传——2000年左右的时候,“我还做着作家梦。为了推销小说,立心不良地做了一个读书小剧场《媚行者》。做完以后更加懊恼:小说没推销成功,时间金钱赔了一大堆,更可怜的是诱发了一场品位低劣的姿势竞赛。”“《媚行者》讲的是一个脚伤的故事,因此我上台跳了一段舞。舞技拙劣,有一个观众非常沉闷无聊地转过脸去。我到现在还经常想起那张别过去的脸。”
随后,黄碧云特意到西班牙塞尔维亚,学了六个月舞蹈:“后来想真是一个浩大的姿势。”她对姿势的解释是,当时你不觉得是一个姿势,还很认真严肃地去营造低劣品位。
此后,她开始厌恶那些激烈的姿势、厌恶自己的虚假造作。“我想我的人生也从此进入了省俭时期:真的不需要那么多。我甚至不再需要一个姿势。”但她已不打算像20岁时那样,用一场根本没有勇气去死的自杀了断,她要尝试一种新的活法。
母亲离世,七个兄弟姐妹,父亲时而温柔,时而暴跳如雷,曾经把她打得一个月都下不了床。这让在惊吓中长大的她非常渴望靠着示弱或逞强来获得关注与认可,而破碎的家庭容易让孩子对自己做有罪推论,认为一定是自己不够出色,才导致家庭如此。幸运的是,在小剧场里,那个扭头的人,让她及时地抓拍到了自己的无聊,甚至是病态。
2000年,黄碧云隐退,半年时间在香港的家里写作、在海边跑步,另半年住在西班牙塞尔维亚,除了写作,每天学两个小时的弗拉门戈舞。她是班上年纪最大的一个,却比专业演员还刻苦。她要姿势好看。因为她看过很多跟自己有着相似经历的人,不管他们后来多么出人头地,可骨子里生长着过去在心中腐烂的味道,再好的行头与谈吐及地位都无法遮掩那份难看。她要做一个好看的人,或许用一生的时间,也无法抵达。
我的旧伤作痛,一生从此,无法下跪
在黄碧云众多的经典语录中,流传最广的是:“如果有天我们湮没在人潮之中,庸碌一生,那是因为我们没有努力要活得丰盛。”(出自《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
事实上她最爱的,是那句:“你期待莲花,长出的却是肥大而香气扑鼻的芒果。”(出自《温柔与暴烈》)
黄碧云擅写生活的不可信和人性的灰暗,常有暴力的细节和血腥场面出现。她正视性、死亡与暴力、边缘的颓废、暴烈的温柔,认为所有的爱情都不得善终,无真爱是人自身的不圆满,认为人生所有的底色都是暗淡的,把被我们忽略的那些悲凉冷漠一一放大。
是的,她作品中有着下坠的快感。只是掩卷之际,会有不由分说的温暖,那温暖是冰敷,而不是热贴。就像她的编辑说的那样:“碧云写人生写得如此悲凉,活生生的日子之上,都像有死亡的黑翼在盘旋……而小说本身是好小说,才气横溢的,笔底有魔力,叫人感染一些陌生的凄迷情怀,知道有人如此这般地活着,而我们,尽可以各自喜欢的方式去活。”
在她的《烈佬传》里,黄碧云所感喟的,是“烈佬”与“烈女”一样,以一息尚存之“烈”,飞蛾扑火般卑微而顽强的生命力。
文学于黄碧云而言,与其说是事业,不如说是修行,让她可以旁观别人的生活,撕开人生绝望的面纱,观看自己的伤口,并疼痛着别人的疼痛。她曾在欧洲的地铁站,见到流浪汉手捧萨特的书,顿时泪雨滂沱。“希望我的读者,是失败的人,有缺陷的人,而书本,给这些人安慰和力量。”这是她对自己说的,也是对自己书中的人物说的。因此,她说:我的旧伤作痛,一生从此,无法下跪。
作品是安静,读的人多了就吵了
黄碧云的书以难读著称,充斥着方言。她始终觉得唯有方言才有母舌的功能,不必字斟句酌地换算。在方言里,所有思念都抵达了,所有的奔波都停下来了,所有的慌张都消失了。她亦不高产,平均五到七年出一本书。更让人抓狂的是,她的书不出简体版,这对大陆读者来说着实有几分障碍。多年来,她一直被问何时有出简体版的计划,她的答案始终如一:作品是安静,读的人多了就吵了。她说:“写作者最好也是静默者,与社会保持距离才能得到最大限度的自由。当沉默饱满的时候,就成了话,变成了文学。”
她,依然一身素黑,一份静默,不在圈子里生存,与现世保持着一段无法缩短的距离,由人评说。在香港,她的名字常常与张晓娴、亦舒放在一起,被称之为给这座都会立传的作家。常有人拿黄碧云与张爱玲作比,这令她十分不爽:“我特别气,张爱玲有张爱玲,我有我,她关我什么事。人有人,鬼有鬼,老婆婆阴魂不散,千万不要拿我跟她比,我怕鬼。”
这话,不近人情。诚实,在当下的语境之下,是伤人的,也容易被伤。但生于1961年的她,已经不想再矫饰,不管是为人,还是写作。有人前来向她讨要对将近同龄的许鞍华的看法。她说:“我对她的喜好很多是基于尊敬。这不是对所谓成功人士的尊敬,在我心目中,无所谓成功不成功,在生之严峻考验之前,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失败者。她是艺术家。艺术是一种处境和态度,并非职业,也不一定有成果。是那种矢志不渝,那种在不完美与缺陷之中,寻求和谐与完整的挣扎。她的作品逐一看都会有缺点,整体看,就可以看到她的求索。求索是一个美丽的姿势。手扬起,一脸期盼,灵魂不安……”
在时间面前,每个人都是失败者。不是她要惜时,而是她在母亲去世的那一刻,便触摸到了死亡,并用一生与其时而抗争、时而妥协,最后,终于明白,时间无多了。她的小说《其后》中有一个场景:哥哥送癌症晚期的弟弟上火车,嘱咐道:“平岗,要戒烟,早睡,要好好地死!”当年,她那句“好好地死”令人心头一凛,时至今日,看到她说“破解生活,以热情承接生活的破碎,祝好活”,还是觉得其实误读了她。她对生活的爱,其实一直都那么温柔,甚至暴烈。
她曾说,我的青春期太长了,比别人长得多,以致一回神,直接就老了。这是她对自己的真实总结。那个比别人长得多的青春期,其实一直在反抗,在愤怒,在辗转,在不知所措,也在不事声张地修复。“我家七个兄弟姐妹,其实都像父亲。我哥我姐都好赌。我哥在美国,照样买香港的马,他临死前一晚还在看《马经》。我的一个姐姐在癌细胞扩散时跟我说,医院给她放假了,让她跟雀友打了十二圈麻将,她好开心。我虽不赌,但我能明白这种对数字、机会的迷恋和快乐。大概是因为人生这场战斗我们已一定是输家了吧,赌博却有赢的可能。我以前一直恨父亲恨哥哥,直到他们都离世后,我好像才开始再一次生活,重新理解爱和生命欲。”可以看出,她使出了怎样的气力,与所谓的命运斗争,然后理性和解。其中的痛苦与快乐,只有她知道,只有透过她的作品,才能恍然。
文学带黄碧云进入了一个神奇的世界,她随情随性地写着,前所未有的畅快。随后有了读者,有了自省,建立起外在与内在对自我的要求,才发现自己是那样支离破碎。于是,苦来了,常常七八年才能完成一部作品,常常边写边觉得,这有可能是自己最后一部作品了。于是,更加苛刻。
在2014的新作《微喜重行》中,暴烈的黄碧云变得心平气和。尽管也是一段没有结果、压抑的感情,可文字轻柔而宁静。她最爱结尾的十六个字。这十六个字,她改写了好几遍,是整本书的总结,也是整个人生的总结——“有大洋船,远行出航,庄严回归,生锈拆毁。”
这十六字里,她安顿了生,也瞭望了死——温柔地,有尊严地,无论生死。
(编辑 张秀格 gegeprett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