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中国的文学插图去哪了

2015-09-10 07:22刘火
博览群书 2015年3期
关键词:陈洪绶临川木刻

刘火

董秋斯译的《大卫·科波菲尔》(人民

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里有插图近40幅,这是我平生以来见过的最棒的文学插图。书末的“译者题识”里,除了介绍狄更斯之外,还介绍了插图画家白朗。白朗不仅是狄更斯同时代杰出的插图画家,而且是与狄更斯合作最久与最友好的画家。译者还指出,柯林斯版的白朗插图,“不仅最熟悉当时的人情物志,也最能体会作者的用心”,因此,“就这一点来说,同时的和后来的为本书制图的人,恐怕没有能赶上他的了”。

在上世纪70年代中后期初读董秋斯译《大卫·科波菲尔》多年之后,我对白朗有了更多的了解。白朗(Brown),生于1815年,卒于1882年,伦敦肯宁顿人。1836年春天,白郎遇到了狄更斯。从此,狄更斯的小说、白朗的插图,交相辉映,成就了一段文学与艺术天作之合的传奇。《狄更斯手册》一书中说,白朗与乔治·克鲁克沙克(George Cruikshank)是狄更斯时代最有名的画家,准确地说,是狄更斯小说最得力的“御用”插图画家。

白朗插图的材料和手法主要有两种,一种是黑白木刻,另一种黑白金属蚀刻。狄更斯与几个插图画家,特别是与白朗和克鲁克沙克配合得相当密切。得益于他们的插画,尤其是白朗的插画,狄更斯的小说更加有了色彩。正是因为给狄更斯创作了差不多一辈子的插图和大量的木刻版画,白朗于1878年被授予英国皇家学会年金。也可以说正因如此,白朗在英伦三岛的艺术史上才留下了大名。《大英百科全书》有他的生平介绍,他墓地的蓝色墓匾,不仅完整地记录了他的生卒年代,还特别刻有:“狄更斯小说的插图艺术家长住于此。”

不只在英国,在法国,插图画家也享有盛名。记得很久以前打算读约翰·弥尔顿的《失乐园》,却在书架上找不到,于是只得新买,没想到买到的新版竟是一本英汉对译且有精美插图的。一看插图画家叫多雷,便一下子想起《神曲》的插图画家,好像也叫多雷。从书架上翻出《神曲》(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年版),果然是多雷。古斯塔夫·多雷是法国19世纪最著名的版画家、插图画家,1853年为拉伯雷的小说插图获得巨大成功后,一生致力于世界名著插图而闻名欧洲。除拉伯雷外,还为但丁的《神曲》、弥尔顿的《失乐园》、塞万提斯的《唐·吉诃德》等插图。由白朗、多雷等为名著插画的情形看,足见当时欧洲文学艺术的风尚。同时,我们还由此看到,插画家成为名画家,再给名著插图,不仅是风尚,而且是欧洲文艺复兴以降的一个重要文化现象。

事实上,中国的文学插图与西洋的文学插图相比毫不逊色。据《中国古代插图史》(徐小蛮等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宋元插图,在“图文一体”的传统上,已经有了很大的发展。专就文学史来说,据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作家出版社1957年版)所标示的插图看,在明一代,文学作品的插图已经相当成熟和繁荣,如《唐诗画谱》《昆仑奴杂剧》《红拂记》《诗余画谱》《琵琶记》《焚香记》《易鞋记》《儒林列传》《西厢记》《柳枝记》《西游记》等十多种,还只是西谛先生的私藏。事实上,明代的文学插图远不止这些。譬如汤显祖(1550—1611)的《玉茗堂四梦》的插图本,就是与汤显祖同时代同时期的戏曲史大家臧晋叔(1550-1620)所修订的。据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出版的《汤显祖戏曲集》“校例”称,《临川四梦》的插图至少有四五种,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出版的《汤显祖戏曲集》选用的是其中一种。《临川四梦》的插图,无论是准确与生动的人物造型,还是房舍楼台与人物的比例,以及花草树木怪石的点缀,已经达到相当的高度。重要的是,明代的一些文学作品的插图本身就系名家所绘,如《水浒叶子》《北西厢记》的插图即为陈洪绶(1599—1652)所作。但不知什么原因,文艺史家,往往不看重木刻的插图,其插图画家(也包括雕刻艺术家)许多都没有留下姓名,更没享有过如白朗、多雷的声誉和地位。很少有欧洲中心主义意识的《图说中国绘画史》([美]高居翰著,李渝译,三联书店2014年版),对明代绘画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但对中国明代的木刻文学插图艺术却无一字提及。

晚明万历、天启、崇祯三朝,是中国木刻版画的黄金时代,也是文学插图的黄金时代。这一时期,除京、津、冀外,整个江南,包括皖、苏、浙、闽,都形成了各自的木刻印刷中心。风云际会,便出现了专门的插图画家,其中陈洪绶成为这一时期的“带头大哥”。崇祯刊行的《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便是明代文学插图及明木刻技艺的巅峰之作和集大成者。据今人刘新(见广西美术出版社1993年出版的《金瓶梅插图集》“闲话《金瓶梅》插图”)考证,《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200幅插图“很大一部分就出自黄子立、黄汝耀的刀功”。虽然,现已经无法考证洋洋大观的200幅《金瓶梅》插图,是否有陈洪绶的笔力,但是,作为木刻大家族的黄子立则是与陈洪绶多年合作的木刻大家。沿这路数,陈很有可能创作了这200幅插图。如果这样的猜测多少有点理由的话,那么,这一画一刻、几尽完美的200幅插图,便更有意义。只要稍一比较《临川四梦》与《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的插图,立马可以分出高低和精粗来。《金瓶梅》的200幅插图,画面的开阔、场景的宏大、线条的流畅、刀功的准确与细腻,以及人物背后故事的生动和寓意等,臧懋循修订《临川四梦》的图谱,无法比拟。特别是由多个画面组合和叠加的一幅画,几乎可以看到三百年以后才有的“蒙太奇”的味道,这更非《临川四梦》的图谱无法相与颉颃的。而我们知道明崇祯年间是西历的17世纪中叶。也就是说,要等到两个世纪后,我们才会看到白朗与多雷的插图。

不过,非常遗憾的是,插图跟当下的文学作品几乎绝缘了!我们只要稍稍翻检当代几位重要且活跃作家的小说单行本,我们就会得出这一令人沮丧的结论。莫言、贾平凹、阿来、苏童、余华、毕飞宇等的长篇小说,就我阅读的经历看,就没有看见过这些作家的作品里有插图,更不要说名画家的插图了。中国当下有那么多画价高得惊人的画家,怎么没有想到要来为中国的文学作品画插图?唯一让人惊艳的,2012年—2013年拿奖拿得手痛的《繁花》有插图,不过《繁花》的插图不是哪位画家画的,而是作家金宇澄自己弄的(当然也很不错的)。再就是,黄永玉的长篇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里有插图,不过,新锐小说家黄永玉自己就是著名老画家。

当代中国的文学插图,我们在哪找得到?

(作者本名刘大桥,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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