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东枪
打我头一次给报纸刊物写专栏算到现在,也有10年了。具体写过多少篇、多少字,没细数过,但想必也不少了。写到第四五年的时候,就有出版社的老师问过我,要不要把这些东西搜罗搜罗,出版一下。后来这些年里,也不断有各路出版界的老师跟我提起这事儿。
我当然是动过心的,但每次自己翻翻之前写的那些东西,又没了兴致。因为每次翻以前的旧作,经常是只觉得讨厌—当年的那些挤眉弄眼、拿腔作调,好不容易给忘了,一翻,又都历历在目。就好像一小姑娘,咬牙熬过大半个青春期,刚到了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的时候儿,你却偏拿出她初中一年级的照片来,塞到她眼前,说:瞧,你当年怎么长这样儿啊?
我后来想,这可能还不只是一个“悔其少作”的问题,而是一个“新陈代谢”的问题,是一个“昨日死”“今日生”的问题。
我这人有记日记的习惯,从中学时开始,每天记自己的生活流水账。虽然中间也中断过,但还是记了不少。那些日记,其实平时是不会翻的,但偶尔翻起来,总把自己臊个大红脸—虽然是流水账,但字里行间总还是能看出来些心理状态、思想感情的,而从那些蛛丝马迹来看,当年的自己经常是个面目可憎的家伙。
今我看旧我,我都讨厌我。
但有时话也不能这么说。
同一个事儿,可以换种说法:今我看旧我,旧我不如我。这么说就励志多了,是吧?能看出旧我有多落后,并且已经不再能接受那个落后的我,正是今我的进步之处。
过程是痛苦的,但结果是好的。要是反过来:看当年的自己只觉得艳羡钦佩,反倒觉得现在的自己事事落后……那不就白活了吗?
说真的,要不是当年写过那些东西,记过那些日记,我可能早都忘了当年是怎么想的,怎么活的了,我可能会误以为当年的我和现在的我没什么不一样,尽管事情的真相是—我是靠着不断抛弃旧我,不断否定、修正过去的自己,才变成了现在这个人。
而照这个趋势来看,这样的自我否定、自我修正,还会进行下去—今我,不过是下一个旧我。
也就是因为这事儿,我不大把“坚持”当做一个了不起的优良品质。因为我发现,我自己的成长,反倒受益于我自己的“不坚持”。
我对自己一直不大信得过,觉得自己还是随时可能犯错误—尤其有时候读点书、看点文章,就觉得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很多聪明人的,跟他们相比,自己还有很多事情没想明白;而有的时候,瞧见一些傻得流鼻涕的观点,也会觉得其实很多错误我也犯过,甚至很可能再犯……
反正我不是那种一条道儿走到黑的人,也不觉得撞上南墙有什么值得骄傲,所以总是一边儿往前走着,一边儿琢磨着:是这边儿吗?没走错吧?
几年前我就在微博上说过,我挺赞同罗素说的:“我才不会为自己的信仰而死—万一我信错了怎么办?”(I would never die for my beliefs because I might be wrong.)我也觉得要是人人都可以常提醒下自己“I might be wrong”,世界是可以更美好些的。
但好像我也没资格要求别人怎么着,所以平时只能给自己提点儿要求—要求自己不执着于旧我,永远对自己存疑。
几年下来,我觉得我还挺欣慰—我的“不坚持”让我没变成一个满怀热情与正义天天以在网上骂街为己任的喷子,也没变成一个热衷于党同伐异并且觉得这样能拯救世界的恶棍。
我觉得我的“不坚持”还挺有意义的。这个意义是:对于如我般的大多数人来说,愚蠢这事儿不可避免,但洋洋得意地愚蠢下去却可以预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