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诗
我对上海的感觉虽不及“能不忆江南”那么明丽,但它异于中原的特质亦让人印象深刻,挥之不去。这与幼时所看到的身着中山装的父亲在上海的黑白留影照片截然不同,是多彩鲜活的,更有生机的。这与买一张苏杭旅游票走马观花逛一圈回来也不一样。我到上海去实际是为了整日研究海派话剧,在历史的图像与文字中触及丝丝缕缕的江南风味,与“小桥流水人家”的想象倒有些吻合。周围蒸腾着的上海市民日常生活时时又在提醒我,沪人的洋派内里,早由江南文化打了底色。于是历史的和今日的江南,文字的和图像的江南,在我这里混成了一片。
在上海图书馆查资料的日子里,我不免感激随身捎带的鸭炖、肉脯之类的小食,因为总舍不得“浪费”时间在吃饭上,仅以“面包果腹”是常有的事。这些零食恰好能让我意犹未尽的味蕾得到一点释放。它们是我在上海劳碌一天之后的逛街所获。大街小巷各类式样的零食屋抬眼即是,像淮海路上的“天喔”、武康路的“来伊份”(今天已是扩展到大江南北的品牌了)都被我多次光顾过。吃零食乃是江南人的一大爱好,民国期刊的艺人八卦新闻里不乏其见:顾梅君爱吃花生米,王熙春爱吃烘山芋,邵华时常冒雨给沙漠买面包、点心之类等。1937年的小报《铁报》曾报道过费穆“在导演戏的时候,也有一种嗜好,他喜欢吃零碎的东西,他不吃东西,情感是不会来的。这嗜好也是怪嗜好”。那么看来,《清宫怨》《长恨歌》《浮生六记》这些剧的惊艳亮相真是多亏有零食的“助推”之力了。橄榄、话梅、干果、熟食等多种滋味的小食品,代表了江南一地的富庶丰饶。如果深究起来,甚至可以咂摸出江南文化的精致和细腻,这让我想起扬州包子来了。虽然家乡也有名吃如开封小笼包之类,但总觉得味道的多样性和包子皮的质感方面不及扬州包子,如能在兼顾北方人味觉习惯的同时考虑到借鉴改良,总归不失为一种有益的尝试吧!的确,今天南北口味融合的趋势是愈来愈明显了。
“吃”是一种生活趣味。一天劳作之余,有心情来研究自家食谱的人家,一定活得有滋有味。民国时期的海派话剧会发达,是因为江南市镇普遍的“闲适”。闲适已不是少数人的专利,喝茶、听书、看戏,是市民的爱好。松弛,讲究有趣,讨厌呆板老套,闲适地看戏,总要推出不同风格的剧目,翻着花样来适应观众多变的观赏需求。如天风剧团在1941年7月至9月上演《清宫怨》大受欢迎,继而推出《淘金记》,因为他们深知“继之者不能再是一桌大菜,须知《淘金记》是一碟小吃,《淘金记》轻松明快,所以调剂观众口味也”,剧商们深谙人们的观剧心理,悲剧和喜剧、古装戏和现代剧、闹剧和抒情剧、改编剧和国产剧等各种名目的剧目“次第上演”。话剧的海报编写往往在如何引起人的兴趣上下足功夫,总是弄得五花八门、绚烂动人。如“暴露喜剧《蓝天使》”,广告如此宣传:“三幕暴露喜剧,话剧、平剧、歌唱溶于一炉”, 另外还有诸如“哀艳名剧《玫瑰之曲》”“社会黑幕讽刺新剧《大家庭》等”。演剧靠噱头紧抓观众的眼球更是海派话剧的特长。像风靡近五个月的《秋海棠》中,石挥扮演“女青衣”开唱《苏三起解》的序幕是观众交口称赞的“噱头”。《小妇人》中,孙景路在剧中串演戏中戏,维也纳舞、弹琴、斗剑、吉他全部都表演了。而在“上海人的心眼里欢迎的是女人主演的戏,才对胃口”。观众喜欢看漂亮女主角并热衷于闹剧、复悲又喜的情节剧,其实就是趣味性在“作祟”,而一出出紧张激烈的戏剧冲突,无不凸显出浓浓的人情味,这更是异族统治的环境下孤岛子民的心灵慰藉。它多少显出了江南人乐观明快的性格特点。尤其在阴晦的日子里,充满暖色调的艺术欣赏更为难得。我感念于在上海图书馆查资料的“孤寂”日子里,身旁两位志同道合的朋友,他们一个研究民国邮票,一个则关注民国舞女资料,都与学术研究无关,纯粹是个人兴趣使然。和他们在余暇时间的交流给我紧张的大脑神经带来了难得的放松和调剂。我还注意到,“鸳鸯蝴蝶派”风格的剧目在海派话剧中颇为盛行,这是海派话剧和江南文化最直接呼应的地方。《啼笑因缘》《玉梨魂》《满江红》等通俗小说改编剧不知赚取了太太小姐们的多少眼泪。而以秦淮歌女为主人公的作品就有《锦绣天》等。江南一地从来不缺才子佳人之类的故事,“看美女”一饱眼福是凡俗大众的癖好。据1942年8月17日的《海报》披露,童月娟生日当天在上海福州路杏花楼举行公宴,“影迷们挤在门口排得像肉阵似的”,“大家站在门口点数明星嚷着:李丽华来了,周曼华来了,李红来了”。那阵势就是今日的“粉丝见面会”。美女如云的江南历来便是文人雅士云集唱和之地,也不知上演了多少出凄迷哀婉的爱情悲剧。这些剧以对男女之情的淋漓表达延续了江南这个温柔富贵乡的爱情传奇。
从海派话剧还可以看到江南人的性格温软、做事注重改进却不激进,不追求极端的人生态度,主张吸纳、改良,而非革命。民国那时候,如同独角戏、滑稽戏都是从文明戏脱胎而来终成一家之风格,各种娱乐艺术之间无门户之见的互通交流是常态。唐槐秋1936年率中国旅行剧团开演《雷雨》《茶花女》前,就特意观赏了“上海卖铜钿的戏”,“先到共舞台看《火烧红莲寺》,布景的噱头给了他不少的惊奇,又去看了周信芳的京戏《明末遗恨》等,和大华屋顶戏场的《茶花女》”,并称赞《茶花女》里的“草裙舞”跳得不错。1937年6月上海业余实验剧团公演《武则天》,团长应云卫专门到皇后剧院观看了王美玉主演的改良文明戏《武则天》。那么,纵观来看海派话剧自身的改良过程:从辛亥革命时期加即兴演说到后来加唱加演,甚至穿插外国歌舞团的噱头以招揽观众,到逐步改良成为带有商业性的以市民观众为主的通俗大众剧,正是不断地对文明戏加以改良促进的产物。经过改良,而不是以革命或者推翻异己为自我生存的前提保障,才能更好地保持文化的传承性和完整性。这是物质文化快速发展中的开放的、精明的市民性所在。在如何处理都市化进程中城乡发展不平衡的种种矛盾上,这一点更为凸显。如《阖第光临》里的一对年轻夫妇,在乡下亲戚登门造访之时,苦于无暇无力应对各种打扰,无奈之下,只好装鬼吓走他们。这种崇尚民主自由的家庭观,与传统家族观念相悖逆,但以夸张的方式来表达却令人哭笑不得。
江南人饮食文化是最能显出改良风格的,它将自身的甜融合进了北咸、东酸、西辣等各色味道中去。还在烹饪上格外留意糖分的合理搭配,使得南来北往的客人得吃美味,而觉不出甜味的腻人(无锡菜是个特例)。我有幸在江浙一带参加了几次师友聚会,忝列末座仍不忘流恋美食,而且我发现江南宴席在论资排辈等繁缛礼节方面已淡化了许多,宾主言欢完全给人一种轻松闲适的氛围感觉。比起我们家乡令人望而生畏地按顺序轮番敬酒,光时间一项就节约不少。我自然更向往江南这种改良过的更加平等人性化的聚餐文化。
由于学业科研方面的缘由,这几年我有了几“下”江南的经历。到上海、扬州等地时总是感慨于这里的“绿”是大大不同于北方的“黄”的。生在雨水充足之地的树木自然显得滋润翠绿,更别说那偶尔一场的细雨更是让人“斜风细雨不须归”了。和这里的人打过一些交道也留下了些“绿色”的印象。首先是深感于他们待人的随和自然和对法规制度公共秩序的遵守,这自然会带来办事的高效率。我至今难忘上海图书馆民国文献资料室的诸位老师,正是有了他们熟练精深的专业水准和爱岗敬业的服务意识,才使我能得以高效顺利地完成各种资料的查询。写到此处,老师们为我频繁搬动胶卷和《申报》的身影,又生动地浮现在了眼前。还有江南的男子在尊重女性方面也较为自然。犹记得有一次乘电梯的时候,位于我后面的那位男子优雅的伸手谦让,这一个动作足足让我在电梯上升的那几秒钟保持心情的舒畅。我也不禁想起了这里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的一对对的情侣,并丝毫不惊奇于他们的手挽手、臂挽臂甚至面贴面。这和江南的如画风景相映成趣,是江南景致里不可缺少的旖旎风光。悠闲如他们者不仅在享受着爱情的甜蜜,而且这已是一种对于他们来说再也自然不过的生活状态了。
但愿这是我认识江南和她的文化的一个小小开端。
(作者单位:郑州师范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