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诗词中的江南

2015-09-10 07:22辛晓娟
博览群书 2015年4期
关键词:白居易长安江南

辛晓娟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六朝金粉、十丈软红。江南自古便是烟花鼎盛的象征。唐宋诗词中,留下了无数描摹江南风物的名篇。这首柳永的《望海潮》,便是其中代表。

罗大经在《鹤林玉露》中记载,随着此词的传播,金主完颜亮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之句,从此兴起了投鞭渡江之志,隔年以六十万大军南下攻宋。其实完颜亮南下之时,距离柳永写下这篇《望海潮》已有百年了。非说因此词引发了宋金战争,未免有些夸张。但我们仍能从这则轶闻中,看到江南的风物的魅力,哪怕只是纸上描摹,亦让人不得不极尽向往。

除了“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外,作为六朝旧都,金陵一带还留下了乌衣巷、燕子矶、瓜洲渡、石头城等历史遗迹。也因此,江南在士人眼中,不仅仅是一幅丽日清风的画卷,而有了岁月的厚度。“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那些隐藏于荒烟蔓草间的断壁残垣,无不触动着诗人的悼古情思。今天,我们仍可追随李白、杜甫、白居易、司空曙、刘禹锡、许浑、王安石等人的脚步,在烟雨萧瑟中寻访六朝古迹。千百年过去,唐宋人所见的旧宫遗碑,今天大多已彻底消失,但我们仍能在那些脍炙人口的诗篇中,重怀古人所怀之古。当我们眺望山河,遐想“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的历史旧事,发出“三百年间同晓梦,钟山何处有龙蟠”的感慨时,古今界限便逐渐模糊,眼前的江南,便与卷册中的江南重合了。

此外,唐宋诗词中的江南也是生活化的、充满日常烟火的。“粽香筒竹嫩,炙脆子鹅鲜”的美食,“吴娃双舞醉芙蓉”之艳色,“每家皆有酒,无处不过船”的异地风情,都令诗词卷册中的江南变得更加亲近,可以触摸。这里是风景胜地,是前朝遗迹,却也充满了人们可以生活、享受其中的世俗情致。南朝宋人殷芸的《小说》一文中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四人相遇,各言心中志向,一人说愿为扬州刺史,一人说愿多积资财,一人说愿骑鹤飞升。最后一人说:“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兼三者之美。可见从六朝以来,扬州等江南胜地便是人们眼中的逍遥乐土。难怪李白在送孟浩然去扬州时,写下了这样的句子:“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在最美的季节里去看最美的风景,的确值得羡慕,难怪太白久久不愿离去,直到孤帆远影消失在碧空尽头。

江南虽好,却又是远离政治中心的。唐都长安,北宋都开封,都与江南有遥远的地理距离。所以唐宋人眼中的江南,又往往与贬谪、归隐或者思乡的意向结合在一起。于是,江南的烟柳繁花,无不染上了感伤的气息。

长庆二年,白居易上书论当时河北的军事,不被采纳,出为杭州刺史。在离开长安去往杭州前,白居易写下了这样一首诗:

朝从紫禁归,暮出青门去。勿言城东陌,便是江南路。扬鞭簇车马,挥手辞亲故。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初出城留别》)

诗中提到的“青门”,又称青绮门,位于长安城东面,因颜色为青色而得名。在唐宋诗词中,青门是一道离别之门。它连接着京城与广大东部地区。山东与江南等地文教发达,是考生的主要来源地。入京赶考的举子,一旦落第返乡,大部分便从青门离开。东部也是唐代主要行政区,州郡众多,官员外放去这两个区域任职,也要从青门出发。此外访友、游历、探亲,也多从青门始。当年白居易便在此门,辞别亲故,东游杭州。

走出青门,就告别了长安。在唐人眼中,长安不仅是国之都城,天子居所,还是士人们实现自己政治理想的舞台。外放或贬斥,都意味着政治生涯的暂时挫折。白居易从青门辞别的,不仅是一座城市,还有自己的政治理想。即便所去之地是风景旖旎的江南,仍不免心生惆怅。更何况,出为杭州刺史时,白居易已51岁。年华老大,前途未卜,有可能终身无法回到京城。“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虽作旷达之语,却难掩其中所蕴含的伤感凄凉。

在白居易之前,也有一位著名诗人怀着相似的心境,从京都走向江南,他便是孟浩然。孟浩然少年时即辞亲远游,曾在洛阳留居三年,谋求出仕无果。之后又到长安应试。曾于太学赋诗,一座倾服,为之搁笔。诗名已盛,功名却始终未成。应举不第后,孟浩然又在洛阳滞留了半年多,次年秋,辞京南下,漫游吴越,写下了《自洛之吴》:“遑遑三十载,书剑两无成。山水寻吴越,风尘厌洛京。扁舟泛湖海,长揖谢公卿。且乐杯中物,谁论世上名。” 将吴越山水与京洛风尘对举,正是孟浩然当时心境的写照。留居长安与洛阳的日子里,他亦曾为出仕四处奔走,干谒公卿权贵。最终却“书剑两无成”。之后漫游吴越,穷极山水之胜,是政治失意的无奈之举,也是一种有意的避世,是对庸碌浮华的京洛生涯的一次逃离,也是对“素质随时染”(杜甫诗)的自我的一种救赎。江南山水烟雨,似乎成为一剂良药,既可涤荡失意者心中的郁积,也洗净在功名场上染上的浮尘。

大部分离开两京,走向江南的唐宋文人,都有与孟、白二人同样的感慨。离路上,吟咏不尽的失意之情。到达江南后,心悬魏阙的他们也无法真正泛舟湖海、辞谢公卿,而是一面借江南烟雨暂洗风尘,一面深深思念着京华,冀望有朝一日重返朝堂。

中唐诗人权德舆云:

春风半,春光遍。柳如丝,花似霰。归心劳梦寐,远目伤游眄。可惜长安无限春,年年空向江南见。(《杂言和常州李员外副使春日戏题十首》)

江南柳如丝、花似霰的春日风光,触动了诗人的情思,想到长安城中曲江飞花、灞桥柳色。可惜这无限春意,却只能在千里之外的江南,年年相见。思京恋阙之心,形于梦寐、溢于言表。

与此类似的还有宋人毛滂的《临江仙·都城元夕》:

闻道长安灯夜好,雕轮宝马如云。蓬莱清浅对觚棱。玉皇开碧落,银界失黄昏。谁见江南憔悴客,端忧懒步芳尘。小屏风畔冷香凝。酒浓春入梦,窗破月寻人。

诗人身在江南,想象着京城的夜景。宝马雕鞍,鱼龙漫舞。天上与人间、白昼与黑夜的界限都已不再清晰。这里的长安,并非实指,而是都城的代称。诗人回忆的是汴京的上元之夜,但雕轮、宝马等意向,似乎又有意将人们带回开元天宝年间那座极盛的不夜之城。京城火树银花的想象之景与“江南憔悴客”对月独酌的眼前实情对比,一虚一实,一盛一哀,尤显凄凉。在唐宋人的诗歌中,“京城”所指并不固定,也许是长安,也许是洛阳,也许是汴京,但与之对比的,往往是“江南”一地。远隔千里的京城与江南,成为诗人们人生中的两极,对比出繁华与落寞、喧嚣与沉寂。

值得一提的是,在唐宋人眼中,江南不仅是烟花鼎盛的扬州,也包括长江以南的更广大区域。在吟咏广义江南的诗歌中,风物仍然清新可喜,但也加入了偏远冷僻的色彩。如张籍《江南行》中言:“江南人家多橘树,吴姬舟上织白苎。土地卑湿饶虫蛇,连木为牌入江住”,写出了江南与中原地区迥异的风物人情。而如果再往南,到了柳州一带,景色便更显蛮荒古怪。戴叔伦《过柳州》:“地尽江南戍,山分桂北林。火云三月合,石路九疑深。暗谷随风过,危桥共鸟寻。羁魂愁似绝,不复待猿吟。”唐代南方经济已有了相当的发展,但总体仍较两京地区落后。谪居江南的士人们,对比两京繁华,吟出凄苦之音也是可以理解的了。白居易贬谪九江时曾作《首夏》云:“一身在天末,骨肉皆远道。”唐代疆域广大,九江地区远非边境,将其称为“天末”,似乎有些夸张。更多是诗人政治失意、骨肉分离的境遇造成的。总之,在唐宋人的笔下,江南的形象是复杂的。作为京华的对面,既是可以避世隐居的桃源,也是偏僻凄苦的贬谪之处。苦乐悲喜,更多取决于客居江南者的心情。白居易对江州的评价,一语道破了这种矛盾的心态:“急于兼济者居之,虽一日不乐”,“安于独处者居之,虽终身无闷”。

士人们在离开京华、客居江南时诸多失落,但当回到京城,面对车马喧嚣时,江南又成了心中那一块风光旖旎、远遁尘俗的避世之地,终身魂牵梦绕。

大和元年,白居易56岁,罢苏州刺史,回到洛阳。临行时,他将苏州白莲、青石板等物一起带回,安置于洛阳宅中。也许因为节气变化,白莲花没有开花。白居易写下《种白莲》一诗:“吴中白藕洛中栽,莫恋江南花懒开。万里携归尔知否,红蕉朱槿不将来。”诗人的语气戏谑而深情:你可知我舍弃了红蕉朱槿,不远万里带你回洛阳。请不要因为恋着江南故乡,迟迟不愿开放。借白莲对江南故土的留恋,写出了自己对吴中岁月的回忆。

两年后,白居易又写下了《忆江柳》:“曾栽杨柳江南岸,一别江南两度春。遥忆青青江岸上,不知攀折是何人。”当年亲手种下的柳树,如今不知被何人攀摘。随着时间流逝,对江南的思念之情似乎又更深了一层。

回京(洛阳)十年后,白居易写下了著名的《忆江南》: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江南忆,其次忆吴宫。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

此时白居易已66岁。第二首末尾“何日更重游”,写尽了对江南的思念,也隐约流露出对年华老大的感慨。江南与京洛,有千里之隔,并非轻易可到。对暮年的白居易而言,“何日重游”,已不由自己做主。即便在交通发达的今天,我们仍能体会、理解诗人的这种无奈,但第三首末句“早晚复相逢”,又打消了疑问,与江南定下了一个笃定的约定:无论早晚,终会相逢。这个无限深情的答复,超越了空间与现实,体现出作者对江南的追忆与眷恋。

白居易晚年留居洛阳履道里宅邸中,似乎并未再到过江南,终究是爽约了,但我们可以想象,在晚年闲居的日子里,那些山寺桂子、春日江水、吴宫芙蓉、杨堤柳岸是怎样一次次入于梦境,和他在虚幻的世界中重聚。这里的江南,似乎已超越了现实意义,成为一处精神故园,让诗人的灵魂能自由栖居于此。

也许,和白居易一样,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长安。最得意曲江春宴、杏园探花,纵马通衢大道。每一处蹄痕都是诗篇,写就睥睨王侯、建功立业的万丈豪情。

我们每个人心中也有一处江南。梦归处十里芙蓉未老、二十四桥明月依旧。每一声雨打风檐、莺啼花间都在密语,提醒我们曾向五湖烟波许下的契约。

可惜人生总是向往着彼处。

在长安想念江南春光柳色,又在江南想念长安的宫阙台阁。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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