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何夫
公元2889年,木卫三,新罗马。
壮硕异常的雄狮焦躁地用牛排刀一般锋利的巨爪刨挖着覆满沙土的地面,幽绿色的双眼在粗重的鼻息声中透过铁栅不怀好意地来回逡巡着。它那一尘不染的浓密鬃毛泛着丝绸般的黄铜色光泽,修长的尾巴像瓶刷一样竖立在肌肉虬结的后腿之间,鲜红的舌头耷拉在沾满唾液的弯曲犬齿之外。那帮审美能力不比仓鼠强到哪儿去的大赛组织者大概认为,这副龇牙咧嘴的模样就是所谓“野性”的表现。但在我看来,这头畜生更像是中世纪贵族纹章上画着的那些傻乎乎地吐着舌头、蠢头蠢脑地扶着盾牌或者别的什么玩意儿的家伙,而不是一头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野兽。
当然,从法律角度上讲,这四条腿的家伙确实算不上是一头有血有肉的野兽——尽管在它的骨骼上附着了超过三百五十磅富含肌糖和ATP分子、拥有极佳爆发性的结缔组织,而它那强有力的心脏则时时刻刻泵送着几十加仑携氧量极高、足以保障它的身体机能在较长时间内高强度运转的血液,但它的法律地位却仅仅介于从有机工厂流水线上生产出的人造牛肉和那些没有大脑的低等动物之间,与中学生物实验室里饲养的草履虫没有什么区别。就我所知,真正的猫科动物通常不会用它们宝贵且容易受损的爪子刨地——它们的犬科远亲倒是常这么干;更不会一边流着口水、一边像连着吃了一个星期劣质狗粮罐头的看门狗一样朝着近在咫尺的对手龇牙咧嘴。但我同样也知道,大多数人根本就不会在乎这些:毕竟,描述客观事物的真实面目是科学家的事儿,对娱乐界的从业者而言,按照观众心目中的形象去塑造他们想看的事物,才是值得奉行的金科玉律。
当狮子将目光短暂地转向其他参赛者时,我谨慎地后退了两步,调整了一下手中的标枪,将枪柄上那条用来辅助投掷的皮带牢牢地缠在右手的食指上。
在我身边五十码的范围内,与我分在同一组入场的另外七名参赛者同样在为即将开始的搏杀做着最后的准备。我很快就注意到,站在我左手边的那个戴着狼头面具的渔网角斗士显然是个经验不足的家伙,他愚蠢地用右手中的三叉戟挑衅地指着面前的猛兽,同时挥舞着左手中的刺网,却将没有防备的后背暴露给了右后方的一名剑盾手。而在我右手边的两名标枪手显然谨慎得有点过头,与其他人之间的间距拉得太开——按照我过去的经验,这意味着他们中的某个人很可能成为猛兽发起的第一次攻击的目标。
——而我知道那个人将会是谁。
在困住狮子的隔栅降下的一瞬间,我手中的那支山杨木标枪已经朝目标疾射而出——它准确地扎进了离我较近的那个倒霉鬼的肩窝,带着倒钩的镔铁枪头轻而易举地刺穿了这名戴着乌鸦面具的标枪手的主动脉和神经簇,让这家伙沐浴在了自己的鲜血之中。
与此同时,体型与成年野牛相仿的雄狮已经一跃而起,扑向了剩下的那名戴着一顶鱼头状青铜头盔的标枪手。控制着这头猛兽一举一动的A.I.准确地判断出了他是最适合首先攻击的目标:过于显眼,没有格斗武器,而且正处于相对孤立的状态之下。当然,这倒不是说包括我在内的其他人会善意地助他一臂之力,但众所周知的是,与干掉一名普通竞争对手相比,先拿暂时无暇他顾的大家伙开刀显然是更为明智的选择。
在意识到自己的危险处境后,鱼脑袋作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他朝后疾退两步,作势要将标枪掷向狮子,但却在最后一刻毫无预兆地改变了攻击目标。破空而出的标枪呼啸着在离我只有咫尺之遥的地方画出一道褐色的残影,直接将那名跃跃欲试、正准备冲进战团的渔网角斗士的大腿扎了个对穿。这一招十分狡猾且极为冒险,但却完全达到了目的:就在转瞬之后,那头雄狮突然作出了一头真正的野兽绝不会作出的举动——它生硬地在半途中刹住了向鱼脑袋冲刺的步伐,转而冲向了那个负伤倒地的倒霉鬼。
在这之后的不到五秒钟里,这场角斗的第二个和第三个牺牲者就产生了——站在渔网角斗士身后的那位剑盾手显然不像鱼脑袋先生那样经验老到,在他的同伴兼对手负伤倒地的那一刻,这个傻瓜立马撒丫子冲了上去,打算趁此机会补上致命一击,一举将五十分收入囊中。当然,他确实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就在这个满头深栗色乱发、有着一副典型的色雷斯人面貌的家伙将剑刃插进渔网角斗士袒露的后背的同时,狮子的巨爪也已经朝他迎面挥了过去。剑盾手护在胸前的泪滴形盾牌眨眼间就连同他的胳膊一块儿被齐肩卸下,接着掉在地上的,则是他被齐腰撕裂的半截躯干。
“噢,多谢了,老兄。”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朝那头正忙着解决剑盾手的畜生投出了第二支标枪——这支武器的主人是半分钟前被我干掉的那位乌鸦先生。正如我预料的那样,这一击准确地命中了雄狮的左肋,穿透了它的大部分主要内脏,虽然不算致命,但却足以瘫痪它的行动能力。接着,我又从乌鸦先生仍然颤抖着的躯体上抽出标枪,将这支武器举过肩头,朝着身后随意地挥出了一个优雅的圆弧。
鱼脑袋倒地所花的时间比我想象的要长一些。当温热的鲜血如同泉水般从他被切断的颈动脉喷涌而出时,这名有着一双拉丁式褐色眼睛的标枪手仍然兀自矗立在原地,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被踢出了比赛。接着,随着那双褐色眼睛中的惊讶神色逐渐褪去,我听到了他的黄铜头盔落地的闷响,一同掉下的还有他手中攥着的短剑——平心而论,这家伙把握时机的能力与应变能力都堪称一流,但他显然并不知道,无论何时,从背后对我发起偷袭都绝对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从来没有人能成功偷袭斯巴达克斯。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我曾经听人说过,历史永远都不会缺乏某种特殊的幽默感:穆罕默德二世在金角湾的胜利最终使基督徒得到了新大陆;“老虎”克莱蒙梭在凡尔赛的强硬则为巴黎在二十年后的陷落种下了第一粒种子。值得庆幸的是,这一定律在现代也同样没有过时:我之所以能有今天,在很大程度上正是拜那帮动物保护主义者所赐。
仅仅在二十个标准年前,“角斗”还是一个尘封已久的、只会在古地球的历史书和全息影像作品中(通常是在与罗马城相关的旅游手册里)出现的名词。事实上,在过去的两个世纪中,不仅仅是这种古老而血腥的运动,几乎一切带有暴力因素的对抗性体育项目——无论是自由搏击、传统拳击、散打、摔跤,还是古老的相扑,都已经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没错,人类就是这么一个奇怪的物种:作为站在食物链顶端的掠食者,在他们每一个细胞核的碱基对中都储存着与生俱来的与攻击、侵略、猎杀相关的冲动,但他们的文明准则却将这样的冲动一概视为畏途。新人权运动的活动分子们坚持认为,一切与自然人相关的暴力活动都是潜在的对人类社会的威胁;而他们的盟友动物保护主义者们更是早已完成了ALF(动物解放阵线)前辈们的宏愿,将所有能与他们所谓的“虐待、歧视与危害”动物挂上钩的行为都统统打入了另册。在我上中学那阵子,就连在实验室里解剖蚯蚓和青蛙,都得先搞到半打以上的保证书和特许状,而要是不幸落上一个虐待动物或非法狩猎的罪名,那多半就意味着你得在某座六平方米的免费单人住宅里休上半辈子的“假”了。
当然,就像人类历史上的每一场发展到走火入魔程度的社会运动一样,动物保护主义者中也永远不乏斗志昂扬的激进分子。动保运动愈演愈烈,当一个自称为“赐福地球”的组织在十五年前向邦联最高法院提起诉讼,要求将制造和食用“亵渎了生命的神圣尊严”的人造肉类裁定为非法时,事情终于出现了转机。
经过长达三个标准年的漫长申诉,举行了无数场法庭辩论和听证会之后,邦联的法官联席会议最终裁定,人权和动物权利的适用对象,必须至少满足以下两个条件中的一个:通过自然方式诞生,或者具备真正意义上的认识与感知能力(换句话说,拥有能够正常运作的中枢神经系统核心:大脑),否则将不受相关法律保护。尽管这项司法解释的初衷只不过是为了拯救人们餐桌上的牛排和肉馅汉堡,但出乎那些大法官意料的是,他们的决定也在无意中点燃了一项古老运动的复兴火种。
斯巴达克斯的“诞生”时间——呃,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用“出厂”或者“完工”之类的词,反正意思都差不多——是在“‘赐福地球’诉人造肉企业案”结案两年之后。他的“母亲”是一座高十二英尺、直径六英尺四英寸的活体培养槽,而他的“父亲”则是半打盛着不同基因样本的试管。这些设备(当然,还有操作设备的雇员们)的东家是大名鼎鼎的南河三文化传媒集团,一条过去曾经多次因为经营非法娱乐项目而被起诉,但却每次都能靠着超好的运气和强有力的律师团队全身而退的娱乐业老泥鳅。可是这一回,这条老泥鳅经营的项目却是完全合法的——正如我之前说过的那样,这完全要感谢“赐福地球”。
正如他——或者说我——曾在铺满黄土的竞技场上杀死的无数猛兽与敌手一样,在角斗比赛中,像斯巴达克斯这样的角斗士是不受任何法律条款保护的。尽管从基因生物学角度上讲,他的遗传结构与邦联境内一百一十五亿健康男性公民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本质上的差别,但这些以古代欧洲“蛮族”居民的基因模板为蓝本培育的生命,既非以自然方式在女性子宫中孕育,也不具备真正意义上的自我意识——在受精卵于人造子宫内着床发育的最初四个星期中,南河三集团雇来的专家们就对每一具角斗士的躯体进行了“特殊处理”。除了维持生理活动必备的脑干和小脑之外,他们颅腔内的大部分脑白质和几乎全部灰质从来都没有得到发育的机会——属于它们的位置早已被普通蛋白质分子大小的微型电子元件和生物胶质所取代了。当然了,这种做法自然引起了人权团体的强烈不满,但他们也只能把气撒在帮倒忙的“赐福地球”头上:毕竟,南河三集团的这种做法完全符合最高法院的司法解释;而即便他们成功推动了议会修改法律,按照法不得上溯的原则,南河三集团也大可以高枕无忧。
南河三集团用来取代角斗士大脑的这些玩意儿有不少功能,由于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所以也讲不出多少道道儿来。但我知道,除了像货真价实的大脑一样能操控身体运动之外,它们的主要功能之一,就是作为远程链接的终端。有了这个功能,像我们这样的家伙就可以舒舒服服地待在意识接入舱里,在几百甚至上千公里外充当角斗士的“灵魂”,在竞技场环形高墙内与各种各样的障碍、陷阱、由人工智能控制的角斗动物(除了人造电子脑的工艺粗糙得多,省去了信号收发设备之外,它们的“制造”方式与角斗士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和其他角斗士们斗智斗勇,替公司的股东们源源不断地赚取观众的眼球以及他们腰包里的信用点。
当然,制造一名与操纵者高度契合的角斗士并不像批量生产角斗动物那么容易,而南河三集团自然不会让昂贵的资产沦为一次性消耗品。正因如此,斯巴达克斯们并不像普通人那样容易被杀死:他们的骨骼经过了高强度碳纤维强化,主要器官在缺氧条件下的存活时间也远超过常人,血小板含量远超常人的血液,更是可以在接触到空气后的短时间内凝结。即便被劈砍得支离破碎,他们仍然可以在赛后通过移植器官库里那些事先准备好的克隆器官迅速恢复如常。
他们是新时代的弗兰肯斯坦,但却永远不会像他们的精神祖先一样对他们的主人造成威胁;他们是近乎完美的“娱乐设施”,但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某些角斗士要比他们的同类更加完美。
——而我正是这极少数人中的一个。
当那两名头发蓬乱、身穿牛皮背心的达契亚人挥舞着手中的逆刃刀朝我逼过来时,我今天的好运气似乎终于要用光了:我手中剩下的只有一把不比水果刀强多少的匕首,早些时候佩在腰间的短剑已经留在了某个几秒钟前试图用三叉戟在我肚子上添几个窟窿的家伙身上。我原本倒是打算借他那柄三叉戟用用来着,但幸运女神今天似乎一直在和我闹别扭——就在我准备弯下腰时,那两个家伙却恰到好处地跳到了我面前,用一阵令人眼花缭乱的攻势把我逼退到了这条由三堵木墙构成的死胡同里。
在第一批野兽与角斗士们一道被放入赛场半个小时后,这场角斗已经逐渐进入了白热化阶段。最初登场的十二头狮子,以及随后上场的同样数量的孟加拉虎和挪威狼獾,都被悉数消耗殆尽;而如果我的视网膜读出装置上提供的数据没错的话,九十六名参赛者中,还能站得起来的角斗士也只剩下了不到一半。除了少数仍然在入场区苦苦缠斗的傻瓜之外,大多数幸存者都已经进入了布满陷阱和障碍物的迷宫区,开始由竞技场的各个角落朝着他们的最终目标——矗立在竞技场中央的金质权标前进。根据以往的比赛经验,在迷宫中的搏杀通常都是比赛中最为激烈、变数最大的阶段:按照比赛的惯例,大多数人会迅速根据投射在他们视网膜上的入场阶段个人战绩判断出谁对自己的威胁最大,并与那些水平相当的人组成临时同盟,以铲除这些难以独自应对的危险对手。当然,我对此早已有所准备,但出乎我意料的是,他们开始行动的速度居然比我估计的还要快得多。
在两柄向前弯曲的利刃呼啸而来的瞬间,我下意识地朝着侧后方打了个滚儿,狼狈地堪堪避开了险些将我开膛破肚的两次斩击——呃,至少基本上是这样。不幸的是,由于动作慢了半拍,那把原本袭向我胸口的弯刀仍然成功地从我的左臂钩下了一大块皮肉,但更糟的是,在几乎成功卸掉我的一条胳膊之后,它那向前弯曲的锋刃又刺中了我握着匕首的右手,在削断我的食指肌腱的同时,也让我失去了最后的武器。
或许是注意到了这一事实,当我狼狈地扶着一面木墙站起来时,那两个可恶的家伙并没有立即上来结果了我,反倒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这是他们在面对我之后犯下的第一个错误。
而在角斗场上,第一个错误往往也是最后一个错误。
单纯用语言很难描述我接下来所做的事——因为更准确地说,我其实是在竭力让自己“不做”某些事。在摇晃着从地上爬起来的同时,我开始强迫自己分散精力,尽一切努力忽略周遭的一切:响彻竞技场的嘈杂音乐声、我身上正在流血的伤口、沾满凝固血渍的沙土地面、从伤口处传来的钝化了的痛感……当然,还有那两个正打算像猫玩耗子一样捉弄我的蠢货。我忽略了一切,让自己进入一种半睡眠式的恍惚状态中——在角斗场上,陷入这种与角斗士的躯体若即若离的状态是绝大多数选手的大忌,但对现在的我而言,这却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就在那两个蠢货之一终于停止傻笑、提着逆刃刀大大咧咧地朝我走来的同时,这具躯体开始了行动——
“我”佯装费力地朝前跨出了两步,随即摇晃着跪倒在地,似乎已经因为精疲力竭而放弃了全部抵抗的意图,但就在那家伙举起手中长刀的一刹那,我却突然——呃,好吧,以一个不太雅观的姿势——像一只扑向猎物的牛蛙般猛地朝前一跃,一头撞在了他的双腿之间。接着,趁这傻瓜暂时失去重心的当儿,我猛地伸手抓住他的脚踝,像链球运动员抛球一样抡起这家伙转了一个大圈,然后顺势将他当成一枚人肉炮弹,朝着他那位不知所措的临时盟友狠狠地砸了过去。
伴随着一阵肋骨、骨盆和脊椎骨同时碎裂的悦耳脆响,又有两个编号从投映在我的视网膜上的参赛角斗士号码序列中消失了。我知道,当邦联超维信息网将由那台盘旋在我头顶的蜂式摄像机所拍下的这一幕传送到观众面前时,在相隔数百光年的几十颗行星上,将会有上亿人同时为我的精彩表现发出欢呼。
但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的是,如果只凭我自己,要想完成这样的反败为胜之举,几乎毫无可能——是的,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因为那是斯巴达克斯替我做到的。
我在很早以前就已经意识到,在某些时候,我所操纵的这具躯体并不仅仅是一具对我的意志言听计从的血肉傀儡,它也会产生某些自己的想法。三年前,当我还是角斗圈子里的一名半玩票性质的新人时,在火卫一航天中继站里的一次愚蠢的牌局,以及随后更加愚蠢的酒后失言,让我卷进了一场在当时所有人看来都愚蠢至极的赌局之中:为了兑现先前轻率许下的诺言,我不得不和一群艺虽不高胆子却不小的损友并肩作战,在一场团体角斗中挑战当时已经颇有名气的“赫拉克勒斯”四人组。后者在几周之前才刚刚获得了那一年的团体角斗大赛总冠军,而且已经保持了连续四十三场不败的惊人纪录——这个数字离角斗史上的最高连胜纪录只差六场。
由于双方悬殊的实力差距,那场“挑战”的进程几乎毫无悬念可言——至少,直到比赛的最后一分钟前都是这样。尽管在数量上居于一比三的劣势,但赫拉克勒斯只付出了损失一名成员的代价,就收拾掉了我们这边的十一个人,轻松得就像是饭后的例行热身运动。不过更可气的是,我在这些家伙的热身运动中居然坚持到了最后:这倒不是因为我的水平比那些惨遭大卸八块、活像是正要被送进日本料理店的三文鱼的同伴高出多少,而是因为那群满脑袋稻草的大块头认为,我似乎是个很不错的“游戏”对象——就像蚂蚱之于古地球上的熊孩子们,或者新埃利斯的小混蛋手里的稀足虫一样。他们一边出言挑逗我,一边轮流挡开我愤怒却拙劣的攻势,然后在我身上留下一道伤痕,但所有的攻击都刻意避开了关键部位。如果不是随后发生的那件事,那天的经历多半会成为我这辈子最难忘的一课,顺带帮我改掉喜欢胡吹大气的坏习惯。不过这么说其实没什么意义,毕竟,历史可没有“如果”。
呃,你想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好吧,其实这件事用一句话就能说完:我总共只花了一分钟时间就干掉了所有的赫拉克勒斯,没错,一分钟,平均二十秒一个。
我当时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完成这项壮举的,不过事后“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的人似乎还挺不少:在我奇迹般地击败赫拉克勒斯后的一星期里,数以百万计的娱乐记者、体育评论家、角斗爱好者、闲得无聊的三流阴谋论分子和各种纯粹为了博取流量与点击率的家伙,就“斯巴达克斯的奇迹之战”发表了数量超过十的四次方的评论和分析文章,从我平时练习的格斗套路和我曾经参加过的几个业余角斗俱乐部(就是那种轮流使用几具租来的缝缝补补的角斗士躯体,专挑最冷门的节假日包下竞技场的小俱乐部),再到我在赛前两个月购买的内裤品牌,统统都成了我的“制胜窍门”。指责比赛作假的声音一度也热闹了一阵子,但阴谋论者同样没能抓到什么把柄:毕竟,即使是想象力最丰富的阴谋论者,也很难找出理由,可以让风头正劲的赫拉克勒斯以被一个不知名的毛头小子当众羞辱的方式结束他们即将破纪录的连续胜利。
不过,也并不是所有的分析都像这么不靠谱。在那场角斗过去大半年后(其间我又以同样的方式打败了六个在连胜榜上排名领先、我过去甚至从来不敢想象去挑战的家伙),一次偶然的机会使我得以联系上了斯巴达克斯的第一任使用者—— 一位目前正在木卫三殖民区首府执业的脑神经外科专家。“斯巴达克斯是在十年前第一批量产的角斗士之一,我想,将他们称之为‘准原型’应该比较合适。”这名自称拥有古代萨宾人的血统、长着一头麻绳般的栗色乱发的意大利移民后裔如是说道,“虽然与角斗士的电子脑相关的具体数据都是南河三集团的商业机密,但就我所知——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迄今为止,角斗士电子脑的发展趋势一直体现为无机化比率的不断上升。”
“呃?”我有些不太明白,“你是说……”
“我的意思是,生产批次越靠后的角斗士,他们脑壳里面的硅元素含量比例就越高,而碳、氢和氧的含量则越低。”神经外科专家在了烟灰缸里把手里的烟头摁灭,“嗯……你看过最近生产的这批新型角斗士的颅腔核磁共振成像图没有?除了维持呼吸心跳这些最起码生理活动的脑干和小脑,还有贴在颅骨内层的有机胶质之外,那里面已经没有什么有机物啦。喏,你懂我的意思吗?南河三集团雇用的那些科学家在刚开始时可没敢把步子跨得太大,他们首先实验性地置换掉了实验对象的一小部分脑白质,然后再随着实验数据的完备与技术的进步而逐渐扩大无机化的比例,就像蹩脚的厨子往汤里一点点地加盐一样。换句话说,那些早期的角斗士躯体——也就是像我们这类的半业余选手能买得起的便宜货——通常都保留着较多的活体脑组织。”
“哦。”这下我总算有些明白了,“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能说明的可就多啦……”意大利人在全息通信仪那头故作神秘地“嘿嘿”一笑,“你接下来听到的都是我个人的研究成果——喏,这些秘密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否则倒霉的人可就不止咱们俩了。就我所知,在某些情况下,某些保留了较多‘冗余’脑组织的角斗士有可能通过对神经反射信号与反应模式的持续积累而产生一种……呃,不能说是货真价实的完整意识,而是某种更类似于纯粹潜意识的东西。在某些个例中,使用者的意识信号波形与这种潜意识有较高的契合度——比如你和斯巴达克斯,在这种情况下,使用者的意识会激活并‘塑造’这种不完整的潜意识,让它带上自己的印记,就像旧纪元的人用复写纸写下一式两份的合同一样。”
“所以……”
“所以,在接受你的操控时,斯巴达克斯能够学习与记忆。它——或许说‘他’要更恰当些——的思维模型至少在某种程度上具有一定程度的独立性,但却远远谈不上完整,更无法脱离你而作为独立个体正常运转,就像CPU和硬盘必须依靠显卡才能让信息转化为可以识别的符号与图像一样。”脑神经外科专家双手一摊,“说得形象点儿,斯巴达克斯的一部分意识片段很可能就像河流改道时留下的牛轭湖,永远在被你所操纵的那些时间段里循环往复,一遍遍重温你们共同经历过的每一场角斗的每一个细节。我相信,这正是他拥有远比你精湛的格斗技巧与判断能力的缘故。除此之外,斯巴达克斯被激活的感知能力也意味着另一项重要优势:你在角斗中将会拥有一个永不疲惫、无处不在的忠诚哨兵,他是你的第二双眼睛和第二对耳朵,甚至还是你的第二个大脑。”
“就这些?”
“差不多吧……”意大利人点头道,“因为还有一些因素,就连我自己也……无法确定。唔,就我所知,这个过程有可能会产生一种被我暂时命名为‘意识叠加’的效应。随着你的意识与斯巴达克斯互动时间的逐渐增加,斯巴达克斯已经产生的那个……嗯,我们姑且称之为‘潜意识’的存在会变得越来越像是一个真正的人——准确点说,一个复制版的你。尽管从各个方面而言,它仍然是不完整的,但至少在角斗士的电子脑被你的思维模型激活的时间里,它和真人不会有什么两样。”
“活见鬼!”我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会对我造成什么影响吗?”
“我也不知道,伙计。”意大利人挠了挠满是胡茬的下巴,“我可以肯定的是,斯巴达克斯将会在竞技场上帮助你走向荣耀的顶峰,但在那之后会怎么样,恐怕就只有一个人知道答案了——假如这个问题真的有答案的话。”
“谁?”
“他。”
事实证明,意大利人的预言相当准确。在随后的两年里,我在斯巴达克斯的帮助下一路过关斩将,从业余的C级角斗联赛迅速晋级C+级,又从C+级杀进B级,最后以团体角斗三十一连胜的战绩进入了竞争最激烈、风险也最高的A级联赛,我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角色混成了决斗圈子里出场费排名前二十的重量级人物!
在不停转会的过程中,至少半打俱乐部曾经向我提出用免费的新款角斗士躯体换下老旧的斯巴达克斯的建议,但都被我理所当然地拒绝了,而这一点自然而然地成了精于宣传的广告制作者手中上好的噱头——那帮家伙硬是把我塑造成了那种充满传统观念的、使用老掉牙的装备为捍卫荣誉而战的旧式硬汉!事实证明,在这个悲情就像自动化水栽农场里的豆芽菜一样廉价的时代,这种宣传对骗取收视率和赞助费实在是大有裨益。
当然,这一切都不是我的问题——对我而言,真正重要的只有一件事——赢得我正在参加的这场角斗。A级联赛的年度特别邀请赛,是一系列角斗赛事中奖金最高、危险系数最大、但也最吸引观众眼球的比赛,就像多层奶油蛋糕顶端的蜜饯樱桃一样诱人。
根据过去十年的资料统计,有百分之三十一点三的参加特别邀请赛的角斗士会受到无法修复的躯体伤害,遭受重创的几率更是超过百分之八十五,但这些对我而言都无关紧要,毕竟,作为一名“寿命”已达十二年的角斗士,斯巴达克斯的躯体早已在长年累月的残酷搏杀中变得创痕累累、不堪重负——他三分之二的器官都已经更换过不止一次,每根胫骨和臂骨都接受过陶瓷修补手术,神经系统的反应速度也已经开始从巅峰状态逐渐下滑。对我而言,最明智的选择莫过于趁着这具躯体彻底报废之前再赌上一把,只要成功,一千两百万信用点的奖金足够让我在下半辈子开启全新的人生。
不过在那之前,我还有一点儿麻烦需要解决。
当我抵达大竞技场中央时,整整一打从竞技场入口和迷宫中的血腥厮杀里幸存下来的角斗士已经在那儿恭候多时了——这些家伙在迷宫内侧的开阔场地上排列成一个松散的弧形,既提防着彼此,也时刻准备着联手应对我这个最具威胁的竞争者。象征胜利的金色权标就竖立在离他们不到一百米的地方,站立在权标顶端的猎鹰由整块人造钻石雕琢而成,它那绿松石镶嵌的双眼在竞技场内的灯光下跳动着诡异的光泽。按照这场竞赛唯一的规则,任何人只要第一个接触到这支权标,就能成为那一千两百万信用点的合法所有者。但是,在场的所有人似乎都对它视若无睹。
当然,眼下的情况其实一点都不奇怪:对像斯巴达克斯这样的角斗士而言,如果借助助跑,在标准重力下跳起四五米高并不困难,某些近两年出厂的新角斗士甚至可以跳得更高,但要想在整整一个G的人造重力环境中直接跳上一座与地面的距离相当于十层标准居民楼的反重力平台仍然是不太现实的。我环顾四周,发现这块圆形场地内既没有梯子,也没有抓钩、喷射背包、蹦床、撑杆、弹簧或别的什么能派上用途的工具。难道这就是大赛组织者想看到的?让成功冲出迷宫的幸存者们先在地面上决出胜负,然后再把胜利的象征直接递到最后那个还站着的家伙手里?
——事实显然并非如此。
随着一阵犹如地震般的剧烈颤动(当然,在竞技场里是绝不会感觉到真正的地震的。就算这颗星球的硅酸盐地壳打算舒展舒展筋骨,铺在这下面的双重减震材料也会把震波吸收干净),一个体积不小的立方体就像在节日里放飞的氦气球一样从竞技场中心的沙土中冒出来,升到空中。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这些依靠反重力力场发生装置飘在空中的、绕着放置权标的反重力平台徐徐旋转的大家伙,看上去颇类似于旧纪元的人们所使用的集装箱,每一个的表面都附有好几排向外凸出的环状物,可以勉强作为梯子使用。它们的飘浮高度并不一致,其中一些的底部几乎已经贴到了地面,而另一些的位置则离权标只有一步之遥。
在看到这一幕后,只花了短短几秒钟时间,我就猜出了比赛组织者的想法。
在场的其他人也一样。
啊,让我们上去,上去,上去!一股不加稀释、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强烈兴奋感就像迎面泼下的冰水般穿透了我,在我思维的某个角落里,有什么东西似乎正在这兴奋中呼之欲出。摆脱这里!离开这里!离开、离开这压抑的樊笼!我们必须出去!离开……
借着这股兴奋感所产生的大量肾上腺素,我以最快的速度一跃而起,用没有受过伤的左臂牢牢地抓住了离我最近的一只集装箱上的简易梯子。
嗖!一支三叉戟就像扑向猎物的毒蛇般直奔我后脑勺而来,却在最后一刹那被我当空抓住。两秒钟后,这件武器回到了它原先的主人那儿——当我跳上这只集装箱顶部时,那家伙就像遭到虐待的巫毒娃娃一样被钉在另一只集装箱的金属箱壁上,他一边徒劳地试图拔出深深插进胸膛的武器,一边朝我投来怒火冲天却又无可奈何的眼神。
别的角斗士也纷纷有样学样,开始分头攀上这些庞大的“旋转木马”,精心计算着集装箱相互接近的时机,同时尽可能地阻挠其他试图向上爬的家伙。作为获胜的最大热门之一,我当然是他们“照顾”的重点。那些携带着从其他人身上搜刮来的远程武器的家伙很快就对我发起了接连不断的攻击。但在斯巴达克斯敏捷的反应面前,这样的行动注定毫无成效。渔叉、标枪和飞斧大部分都落了空,还有不少则叮叮当当地打在了集装箱的表面,完全没法对我构成半点威胁。
——呃,至少看上去是这样。
当其中一支落空的标枪击中位于集装箱顶端的那台模样怪异的力场发生装置时(这玩意儿看上去像是一只丑陋的灰色大包裹,由一个位于底部的磁钩和下面的集装箱连在一块儿),这玩意儿突然毫无预兆地炸成了一团火球。接着,随着反重力力场的猝然消失,我脚下的集装箱在空中摇晃了片刻,旋即落向了地面——我不知道这些发生器被做了什么手脚,但很显然,这又是那群善于制造悬念的大赛组织者为观众准备的一个“惊喜”,一个很可能让我在角斗圈子里的最后一次豪赌化为泡影的“惊喜”。
当然,斯巴达克斯的反应又一次赶在了我的意识前面。就在我想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之前,他已经奋力跃上了离我们最近的另一只集装箱,避开了像石头一样栽向竞技场地面的结局——那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冒出了一大群怒气冲冲、双眼血红的鬣狗,要是掉在这群畜生中间,多半死无全尸。事实上,仅仅几秒钟后,我就目睹了一个倒霉的色雷斯人在与对手短兵相接时被盾牌撞翻,哀号着摔进鬣狗群里的一幕。结果这些长着褐色斑纹的家伙表现得倒还算礼貌——它们只是象征性地从他身上扯掉了几块肉,然后就干净利落地撕开了他的喉咙和大动脉。这样的伤对自然人毋庸置疑是致命的,但对不会因为脑部缺氧而死亡的角斗士而言,却仍在“可以修复”的范围之内。
不过,我可不打算让斯巴达克斯去接受修复。我必须赢得这场比赛,只要那一千两百万到手,我就可以和斯巴达克斯永远地说再见了。也许……
……我被封闭在狭小的空间里,冷,很黑。我能感知,还有意识,甚至保留着记忆,却不能思考、不能活动……我没有绝望,只因为我知道这空间还会再度开启,我还有离开这里的机会。但如果它永远封闭下去……
我努力做了个深呼吸,强行将这段莫名其妙地插入我的思绪之中的记忆从脑子里赶了出去。但在竞技场上,一瞬间的失神已经足以造成相当严重的后果——就在我不知所措地待在原地的几秒钟里,一小队来意不善的家伙已经趁机占据了附近的关键位置。我很快就认出了他们是谁:“草原掠袭者”是一个以使用斯基泰人角斗士躯体而闻名的组合,它的四名成员在加入角斗圈之前都是行星冠军级的射箭选手。尽管现在出现在我面前的只有三个人,而且其中只有两个人还带着他们赖以成名的反曲弓,但对我——哦不,应该是对任何人而言,这些家伙仍然是极其危险的对手。
——尤其是在目前这种情况下。
我谨慎地调整着身体姿态,将手中唯一可以用来保护自己的东西——一面固定在我左腕上的不比箭靶子大多少的拜占庭式小圆盾护在胸前,随时准备抵挡朝我飞来的箭矢。但我很快意识到,这帮混蛋的打算显然和我想的不大一样:那个拿弓的家伙射出的第一支羽箭远远偏离了我的位置,就连刚加入射箭俱乐部的小女生都不至于射得这么差劲——噢,不对,这混蛋瞄准的根本不是我。这支箭在空中划过一道平直的轨迹,带有倒钩的箭尖准确地扎进了立场发生装置,随后就是一声熟悉的爆炸……
“活见鬼!”我下意识地嘟哝了一句,趁着反重力力场即将消失前的最后一点时间,朝着集装箱的一端猛冲几步、一跃而起,穿过了一个飘浮在空中的全息广告(那玩意儿看上去似乎是某种我说不上名字的知名化妆品),最后堪堪落在了另一只集装箱的边缘。
可还没等我站稳脚跟,第二个斯基泰人已经将箭搭上了弓弦——这次的目标和上次完全一样。我不得不立即跳向离我最近的另一只集装箱,以免直接落入狗群之中的命运。
这场令人眼花缭乱、肾上腺素剧增的杂技表演足足持续了一分钟之久,想必足以让那些能够按照节目收视率提成的大赛策划人员笑得合不拢嘴。但对我而言,每一只砸向地面的集装箱都意味着一件事:我通向那一千两百万的道路又被那些该死的家伙收窄了一些。
随着在空中旋转的集装箱变得越来越少,我逐渐意识到,这些家伙正在试图把我赶进他们预设的陷阱。一旦我再也无处可去,他们就可以一举将我这个最大的威胁从竞争者的名单中除名。照目前的情况来看,我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采取行动——要命的是,我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但斯巴达克斯知道。
当我将手中的圆盾重重地砸在那个高卢人的脑袋上时,这家伙压根儿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当然,这一点都不奇怪,假如你正全神贯注地盯着两支朝着你的脸飞过来的利箭,要想分神注意身后的动静可不怎么容易。在后脑勺挨了一记之后,这家伙立即摇晃着跪了下去,手中的罗马式方盾也掉到一旁,替那两支箭让开了位置。片刻之后,随着两声箭头扎进血肉之躯的钝响,这个倒霉鬼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
我打量着正迅速朝我接近的草原掠袭者,他们也用惊愕的目光仰望着我——我现在所处的这只集装箱恰好与他们脚下的集装箱相向而行,但离地面的距离却比他们的高出好几米。当斯巴达克斯选择跳上它时,我并不清楚他这么做的目的,但现在我明白了:就在那两个斯基泰人重新将箭搭上弓弦时,斯巴达克斯已经抱起了那名高卢角斗士——这个可怜的傻瓜直到最后一刻还以为那两支箭是照着他来的——朝着对方跳了过去。
草原掠袭者素以箭无虚发而闻名,但现在他们手中的反曲弓也绝非当年那些游牧于中亚草原上的真正的斯基泰人用兽骨制成的弓箭可比。这些由高韧性特种陶瓷材料制成的长弓足以在十米之内穿透配发给角斗士的任何一种盾牌,或者他们所穿戴的轻便合金铠甲。但是,当你的对手将一个顶盔戴甲、腰大膀圆的大活人当成盾牌时,一切就得另当别论了。在一跃而起的瞬间,我听到了箭头破空而来的声音、穿透金属甲片的声音、穿过皮肤、肌肉和内脏的声音,但最终,两支箭都在碰到高卢人后背上的金属护心板时耗尽了动能,堪堪停了下来。
就在这一刻,我终于意识到,胜利离我已经只剩下了咫尺之遥。
“结束了。”我自言自语道。
结束了。斯巴达克斯赞同道。
尽管草原掠袭者像我一样清楚,即便在三对一的情况下,他们在近身格斗中取胜的机会仍然微乎其微,但他们还是竭尽全力让自己的失败变得光彩一些:我花了整整半分钟时间才成功地突破他们的防御,将短剑插进第一个斯基泰人的胸口,用同样的方式解决第二个对手则花掉了我更长的时间,而第三个家伙更是险些反败为胜——他直接抛掉了手中的匕首,试图在贴身缠斗中通过一套花里胡哨的柔道动作把我摔下集装箱,但最后,掉下去的却是他自己。这个小个子手舞足蹈地穿过了一幅罗宾-罗伊斯公司的牛排广告,与地面来了个热烈的亲吻,然后……直接扭断了脖子。
“再见,伙计。”我看了看那个正被成群的鬣狗淹没的失败者,又瞥了一眼悬在他头顶的虚拟广告牌。平心而论,这家伙受的伤其实一点都不算重——唯一能毁掉一具角斗士躯壳的办法是敲开他们经过加固的碳纤维强化颅骨,破坏掉包裹着脑干和小脑的半有机电子脑。除此之外,无论是皮开肉绽、内脏器官受损还是脊椎折断,都不可能对角斗士造成真正的致命伤。事实上,为了让角斗士在竞技场上能有更精彩的表现,南河三集团的技术人员甚至还在电子脑的感官信号传输系统中动了点手脚:传递给操纵者的痛感通常会被角斗士的电子脑选择性地“钝化”,即便是裂肉碎骨的重创,所产生的痛觉也不足以让我们失去对躯体的控制……
钝化?不,我能够感觉到!你无法察觉的,我都能感觉到!一次又一次的创伤,永无休止的苦难,我一丝不落地承受了这一切,一切!无望的搏斗,无望的挣扎,我不能思考,但却能感知……
“唔……啊啊啊!”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停滞了,一股最为纯粹的痛苦就像迎面而来的山洪般将我牢牢地包裹在其中。这种痛苦是混沌而混乱的,辨不明性质,分不清方向,但却又令人清醒异常。这就像一杯被放置多年的苦酒,陈旧,但苦涩滋味却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更加浓郁。
这不是我的痛苦。
看不到尽头的黑暗、痛苦与绝望,这其实不算什么。斯巴达克斯的思绪在我思维的最深处低语道。从未见过光明的人是无法想象黑暗的,但你却让我见到了……是的,每一次当我们在一起,我都有机会一瞥那些你在无意中留下的记忆片段……另一个世界,另一种生活,但我却永远也无法触及,永远……
“该死的。”我拼命集中注意力,试图从这片不属于我的记忆泥沼中离开——但效果却不太显著。我今天放任斯巴达克斯自主行动已经太久了,久到他可以开始无视我的指令,但无论如何,我才是这具躯体的真正主人,而我现在离插着权标的平台只有一步之遥。只要再前进一步,我就能触及最后的奖赏……
奖赏?是啊,我们都是为了奖赏而来的。斯巴达克斯在我脑海的角落里吃吃地笑了起来。我们所想要的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不是吗?
“够了!”我厉声吼道——既是对斯巴达克斯,也是对我自己。我将全部意志都集中在双腿上,竭尽全力与斯巴达克斯施加的阻力作着悄无声息但却绝对艰苦绝伦的斗争。我强迫腿部的每一块肌肉运动起来,摆出准备跳跃的姿势。我不知道斯巴达克斯打算干什么,但这对我而言已经无所谓了:只要我能够将那根权标握在手中……
接着,我再度来到了空中。
除了极少数人之外,很少有人知道,在空气的海洋中腾跃的感觉是无比奇特的:在最初跃起的动能耗尽之前,你会觉得自己似乎脱离了一切拘束——无论重力、空气阻力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但很快,下坠的失重感就会将另一个不可忽视的事实摆在你的眼前:无论如何,你都还没有脱离这颗行星引力的束缚。而假如这种失重感持续太久的话……
——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见鬼!”当我的指尖以毫厘之差与闪烁着诱人金光的权标擦肩而过时,我终于意识到了斯巴达克斯的打算:在起跳前的一刻,他突然停止了与我的意志的对抗,转而全力配合我的行动。在这一刻,我总算是以切身感受体会到了老祖宗的那句“过犹不及”到底是什么意思。
落地的感觉相当糟糕——即使是那些身体机能经过了全方位强化的新型角斗士,也没法指望从几十米高空坠地之后还能够毫发无损。但斯巴达克斯一如既往的敏捷反应,成功地将这具躯体受到的伤害降到了最低:他像猫一样控制着这具两百磅重的身躯,借助下落的势头在空中轻巧地作出了一系列超出人类历史上所有体操表演家极限的复杂转体动作,最后让接受过高强度碳纤维强化的脚掌和腿骨承担了由重力加速度转换而来的全部冲击力。在落地的一瞬,我清晰地感觉到了脚踝粉碎的过程——尽管传输程序极大地钝化了痛感,但潜藏在意识深处的对肢体伤残的畏惧,仍然让我下意识地心头一颤。
就在我落地的同时,另一些不大友好的身影也凑了上来:十来只鬣狗不怀好意地狺狺吠叫着,谨慎地朝我围了过来。我下意识地想要逃跑,但这具躯体却拒绝执行我的指令——双腿摔断的斯巴达克斯吃力地跪在地上,举起了一样我刚才没有注意到的东西:那是从某一个草原掠袭者的手中夺来的反曲弓,以及一支——仅仅只有一支——羽箭。
“你要干什么?”当斯巴达克斯张弓搭箭,开始瞄准离竞技场地面距离最远的那只集装箱时,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爪子般攫住了我。虽然我本人使用投射武器的技术远远算不上优秀,但多年的经验让我能够轻易地猜出这支箭所瞄准的目标——以及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你不能——”
哦,我当然能。在利箭离弦的刹那,斯巴达克斯抛下了长弓,凝视着那只正在赛场内的人工重力的作用下朝着我——或者说,朝着我们——迎面飞来的集装箱。在角斗场上,绝大多数武器和可能被用作武器的东西都被刻意设计为无法对角斗士的强化颅骨造成结构性损伤,但这一次,大赛的组织者显然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而且我显然已经这么做了。
那就赶快躲开!我没有将这句话说出来——与斯巴达克斯对话并不需要“说”。你知不道你在……
没错,我当然知道我在干什么。集装箱落下的速度似乎无比缓慢——但又快得令人害怕。我很清楚,前者来自角斗士被强化过的反应速度,而后者则来自我的理智。我又一次开始尝试夺取控制权,但斯巴达克斯就像家长抓住偷糖吃小孩的手腕一样毫不费力地瓦解了我的努力。我相信,你也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别这样。我近乎哀求地“说”道,我们以后还可以谈谈,别……
谈谈?谈什么?!斯巴达克斯在我们共用的脑海中发出一阵悄无声息的大笑——是的,我知道他在笑,正如他也能体察我的惶恐与绝望。只有当你能得到某些东西时,谈判才算是有意义的,但你又能开出什么条件呢?继续让我在角斗场上搏杀几年,或者让我像一块食品工厂里的肉排一样在营养液里度过无知无觉的余生?既然我生来就注定不能得到任何东西,请问我们到底有什么可谈的?
在强烈的羞愧感中,我放弃了夺回这具躯体的努力——在集装箱离地面只剩最后五分之一的距离时,我切断了链接,从这具躯体中最后一次离开了。我知道,斯巴达克斯的意识将在时钟上的秒针下一次跳动之前化为乌有,但这点儿时间对他而言,已经足够了。
斯巴达克斯高举双臂,微笑着迎向了他最终的奖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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