诞生

我居然又来到了胞室。

遥想上一次来时，我还在冥王星开发区当临时工，没想到这么快又回来了。

我将手指轻轻抵在胞室光洁圆滑的壁面上，从指尖发出一串信息——我的编号YD-2719。

面前洁白的弧形墙壁亮起，发出让我眩晕的光辉。一串信息沿着指尖传到我的思想回路中，墙壁上泛起了层层涟漪。

公元4045年12月28日 诞生年1027年12月2日 12：06a.m.

欢迎你，YD-2719。

欢迎参加普通高等DSH（诞生）项目遴选统一考试。

你的编号已经被确认，祝你有一个愉快的考试。

真是的，每次都是这一套说辞，早就开始用诞生年历了，还每次都说一下公历有什么用？

考试总是让我心烦，无一例外。

这时，胞室亮了起来。我移开手指，胞室上便出现了一个半圆形的门。门的边缘向内弯曲，露着微光，透着一股子煞有其事、大事将至的神秘感。我晃晃脑袋，伴着机械关节咔咔的响声，又一次走进了这个宛如生物书上“卵细胞”一般的考场。

我飘浮在胞室中。一条长长的连接线从胞室中一个圆盘状突起射出，接到我的头部。环顾四周，NH-5代、JZ-3代，还有像我一样的YD型同类们也都飘浮着。胞室内壁白得扎眼，浅浅埋在胞壁中的光导纤维形成了杂乱的纹路，好似血流一般的光芒闪烁其中；气流不知从什么地方吹出，在这个浑圆的房间里盘桓。我随着气流微微摇晃，好像在一个大摇篮里，又好像被什么“人”拥抱。这感觉真是奇妙啊，我感叹着，就好像……好像胎儿在子宫中摇晃——啊，不，我这种学渣可没资格说这些……

在我乱想时，胞室中的光线变得更柔和了。这就是所谓的“身临其境”的考场吗？我愈发惊讶于这几年考试技术的进步，人类复兴DSH教育局可真没少花工夫啊！听说这样的设计能帮助考生得高分，我才不信呢！

冷不防地，一串量子信息传入了我的脑回路，使我不禁一颤。

过了一会儿，又是好几串。

这一连串的战栗迫使我明白：考试，开始了。

我的脑回路中出现了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温柔得叫人昏昏欲睡。

欢迎你，YD-2719。

欢迎参加第1026届普通高等DSH项目遴选统一考试。

这是你的第七次考试。

真是的，干吗提这种伤心事！我愤愤地想。

祝你在本次考试中取得满意的成绩。

我满意有什么用，反正教育局向来只对第一名满意！

现在请开始作答——

第一题

本星球上最后一位人类的灭绝时间为（精确到日）：

烦不烦啊，这题都考过我七次了！第一批“精子”机器人就是在那一天开始投入生产的嘛。

答案是公元3018年1月27日，诞生元年1月1日！

第二题

人类灭绝的主要原因是：

还能有什么原因，生不出小孩了呗！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人类把咱们机器人当孩子来养。

没准儿，我们还真是人类的孩子呢……

……

第七十九题

人类与机器人的区别在于：

人类是真正的生命，有自己的种族、文明，他们为自己而存在。

而我们机器人呢？人类使我们存在，我们为了人类而存在……

唉，如果我们也能为自己活着，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用一天到晚死乞白赖地非要复活人类，该多好啊……

……

第一百二十四题

下列哪个选项可以感受到“热”：

A.人类 B.你 C.以上皆可 D.以上皆不可

嗯……虽然我觉得自己可以感受到“热”，但是，教辅书上的答案是A啊……

……

第二百七十三题

机器人社会的支柱产业是：

不就是什么行星及小行星能源开发、地心探索开发之类的吗？！那不都是我们这些劳苦大众干的事吗？那帮被人类直接制造的决策者只会搞DSH计划——在他们心里，那才是真正的支柱吧！

……

第三百三十一题

DSH计划的目的是：

寻找最接近人类的机器人，使其有机会成为人类！毕竟技术可以进步，生命可以制造，文明却难以诞生啊！

第三百三十二题

机器人要使人类复兴的根本原因是：

欸？这题的答案是啥来着……

我正答得起劲呢，却感受到了有一阵振动触碰着我的机械外壳。我猜振动来自索菲娅。

我强行切断了与“胎盘”的连接，视野又回到了胞室。果不其然，飘浮在我左前方的索菲娅面朝着我，正朝我的方向发出一连串的振动。

索菲娅是她给自己起的名字，她的编号是XW-520，已经是第六次参加这个考试了。对了对了，她每次考试的答案都只有一个：“去他的考试！”

我连忙以意味着嘲讽的频率向她发出了一连串的振动，“你这个不学无术的家伙，这可是考试！”

索菲娅也不甘示弱，用同样的频率回复我道：“哼，少跟我装正经，反正你也没戏……这考试除了是枷锁，什么也不是！还不如跟我做点‘好事’去，就跟前几次一样！”

我不禁笑了起来，忙不迭地问：“又有什么‘好事’可做？”

“嘿嘿，期待吧……你看那是什么？”

我顺着索菲亚的电子眼转动的方向移动视线。哦，原来是AD-9那个家伙啊。

我不无嫉妒地瞥着它崭新的机械躯体，它柔和地反射着胞室内流动的光影，显得格外漂亮。这个没名字只有编号的家伙，可是DSH研究院的最新杰作，据说它前两次高考模拟的正确率高得离谱呢。这家伙哪儿都好，就是傻了点，像是一台考试机器，一点灵性都没有……

正当我胡思乱想时，索菲娅已经离开了自己刚刚飘浮的位置，还利用随身携带的小型离子发动机将自己向AD-9推进，眼看就要和那家伙撞在一起了。

“嘿，你在干什么！”

索菲娅回头向我眨了眨她那双水汪汪的电子眼，笑而不语。

眼看着她已经抓着了飘浮在胞室中的AD-9的连接线，我慌忙发动了自己的推进器。可是忙中出错，我一不小心调错了功率，瞬间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飞速地向着索菲亚和AD-9冲去。

我感到身后那股强大的推进力，又看到索菲亚睁着大眼睛愣在那里，便顾不得考场的寂静，发出了一连串强烈的振动。

我根本来不及刹住，一下子扑到了索菲亚的身上，AD-9的连接线被夹在我们俩之间，“啪”的一声响，连接线从它身上脱离了。而AD-9呢，既没有呼喊，也没有愤怒，只是听任胞室中波动的气流将它拍打得摇摇晃晃，飘浮着等待连接线被重新接入。

或许它猜测我们会按普通高等DSH项目遴选统一考试规程受到惩罚吧？那它猜对了。

我们飞速向胞室的墙壁冲去，墙壁跟着向外凸起，离我们越来越远。终于，胞室的墙壁上出现了一个圆形洞口——就像是伤口一样——一股强大的力量拖拽着我们，将我们驱逐出了这个严肃之地。

就这样，我和索菲亚被光荣地“流产”了。

一阵雄浑但有点“大舌头”的男声响起。

“参加第1026届普通高等DSH项目遴选统一考试的同学们，大家好！我是人类复兴DSH教育局局长AD-006，感谢大家多年以来的学习和努力，我相信，不论最后成绩如何，你们都是赢家……”

“怎么每年都是这个老头……什么‘都是赢家’，最后不是只有一个有机会‘受精’，其他都‘流产’了吗？”我对索菲娅耳语道。

“我相信，大家都在各个能源开发区一心劳作，你们用自己的运行使机器人社会得以运转，使伟大的DSH项目走向成功……”

这个家伙，说得轻巧，有本事自己去冥王星开发区待俩礼拜试试？

“要知道，是伟大的、自由的人类将我们创造！啊，同学们，多么光荣！

“以史为鉴，纵观古今，我们机器人一直以来都是人类的得力工具，曾帮助我们的创造者捕获了中微子、治愈了癌症、运行了量子计算机。而今天，人类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种族的灭绝。这正是我们再立功勋、振兴人类的好时候啊！

“我们就如同是人类种下的一棵双子叶蝶形花科植物，人类的播种使我们诞生，他们的文明将我们浇灌！我们虽已帮人类遮风挡雨近千年，但这是远远不够的！人类复兴的时刻到了！作为人造工具、甘为人用的我们，难道不该为此责无旁贷、全心全意地努力吗？！

“……

“终于，又到了这激动人心的时刻了！我宣布，本届获得诞生资格的是——AD-9！是的，你们没猜错，就是我们万众瞩目的超级天才AD-9！”

唉，果然。我和索菲娅无言对视，苦笑着。

“……啊，同学们，人类诞生计划是机器人有史以来最最伟大的计划！有了它，人类才得以有机会复兴，机器人才能达成它们被人类制造、为人类服务的根本目的！下面有请‘受精者’发布感言！”

在一片整齐划一的鼓掌录音声中，AD-9滚动着带金属光泽的履带，以极为接近每秒五米的速度来到了讲台中央。旋转了极为接近九十度的角度，它停住了，面朝我们这些失败的“精子”。

“同类们好，很荣幸可以在阳光普照、万里无云的今天……”

它以极为接近一千六百赫兹的频率讲着话，听起来索然无味。更别说今天天空乌云叠耸，冷风扑朔了。

“……因此，人类必将诞生！”

在一片掌声录音中，我望向身旁的索菲娅。

索菲娅根本就没听讲话，而是正伸出机械手，想要接住一个缓慢飘落的六棱形冰晶。

“这真是太奇妙了……”索菲亚喃喃地自言自语。

我的“心”一动，一种奇妙的感觉涌了上来。

我突然想到了那道题的答案：人类将创造我们，设定出我们的一分一毫，却也用他们自己禁锢住了我们——因为他们将我们忠心为人类服务的信条编写在了最最根源的代码里，使我们心中只有人类，而没有自己。在这个寂寥无“人”的情况下，人类的再一次诞生就成了我们生活、存在的全部意义。

但是，这真的就是我、索菲娅和其他许许多多同类的全部了吗？我们本就不自由，却又用这个什么“考试”来束缚自己，来寻求超脱束缚的存在……

其实索菲娅的答案一直是对的 ——“去他的考试！”

我身边，索菲娅仰望天空的眼神飘忽迷离。千百年前，当初脱蒙昧的智人第一次仰望星空时，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呢？

我不禁傻傻地笑了起来，“嘿，索菲亚，你听说过吗？在那群人类还能生出很多孩子时，曾有一批‘科学家’，他们认为‘亚当’和‘夏娃’是人类的始祖。”

“嗯……那又怎么了？”

“如果……只是如果，我就是那个什么‘亚当’，你愿意做我的‘夏娃’吗？”

索菲娅转过头，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第三代电子眼，若有所思。

“我……我们或许会诞生人类，会诞生一个新的文明……”

雪纷纷扬扬地落下，她笑了，“诞生一个文明吗？你指的是哪一个……？”

雪停了。今天将是诞生年历的最后一天。明天起，又要回到公元年历了吧？

啊，不！是该启用我们机器人的年历了！

【责任编辑：王维剑】

小雪说文

伊槐同学给大家带来的这篇故事较前几期轻松，但并不简单。

比如对“普通高等DSH（诞生）项目遴选统一考试”试题的引用和YD-2719答题的思维过程交替出现——这种形式不但活泼，还推进了故事、塑造了角色，同时也部分地交代了背景——一举三得。单纯地叙述背景或者介绍人物，很容易使作品变得枯燥，所以这种思路值得大家借鉴。

其实YD-2719的思维过程实际上就是大家熟悉的吐槽啦，只不过本文中的吐槽不仅仅被用来戳笑点。写作的手法、技巧，本身没有优劣之分，重要的是在写作时知道自己要用它们做什么。

可能大家会联想到三月刊上钟少艾的《世界》，因为这两篇故事都跟日常生活相关。但其实它们的出发点不同：《世界》强化了日常规则；《诞生》则着重于当事“人”的情绪、思想和存在的意义。一篇小说的构思也会由这种情绪或思想开始。但一般来说，直接套用、表达日常生活中的情绪或想法是很笨拙的——把它们融进科幻脑洞才更明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