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战」中的美国汉学家

2015-09-10 07:22顾钧
读书 2015年5期
关键词:费正清哈佛

顾钧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珍珠港事件”爆发,中国立刻成为美国在亚太战场的最大盟友,同时美国政府也立刻发现,国务院及军方真正懂汉语和中国的专家实在少得可怜。好在国内顶尖大学中还有几位刚刚获得汉学研究博士学位的年轻教师,可以为国家所用。这几位年轻的学人立刻服从国家的需要,离开平静的校园,来到忙碌的华盛顿。他们的主要工作是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协助政府和军方收集情报和分析战况。

这批年轻学人有来自康奈尔大学的毕乃德(Knight Biggerstaff)、芝加哥大学的柯睿哲(Edward A. Kracke)、耶鲁大学的饶大卫(David N. Rowe)和宾夕法尼亚大学的卜德(Derk Bodde)。最远的是来自西雅图华盛顿大学的戴德华(George E. Taylor),他也是所有人中对日军侵华最有切身体验的人。一九三七至一九三九年他在燕京大学进修时曾因反对日军占领被短暂拘捕,出狱后他完成了《为华北而斗争》(The Struggle for North China, 一九四○年在纽约出版)一书。一九三七年日军占领北京后所建立的伪中华民国临时政府(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为控制华北采取了一系列军事、政治、经济措施;为打击日本的侵略,中国共产党所领导的晋察冀边区行政委员会(一九三八年一月成立)也采取了一系列针锋相对的行动。戴德华利用在北京的便利以及多年的观察和资料收集,对双方的行动进行了详细的论述,提供了一幅侵略和反侵略的生动图景。一九三九年返回美国后他被西雅图华盛顿大学聘请,参与创建远东研究所,使之很快成为美国西部东亚研究的重镇,足以和东部的几所大学相抗衡。他到华盛顿后很快成为最具影响力的中日战情分析专家。

从东部几所高校来到华盛顿的这批人当中,最年轻也最忙碌的是卜德。他除了参与起草有关中国的战情报告,每逢周末还需要从华盛顿返回位于费城的宾夕法尼亚大学,为参加汉语培训班的美军士兵上课。当时美国政府在东部的几所大学设立了为期一年的美军特别培训项目(Army Special Training Program),主要培训东亚语言和国情,宾大是这几所大学之一。

就汉语来说,一年的培训分为四期。前三期是密集的语言学习,上午安排大班上课,四五十人为一班,讲授语音、语法等内容;下午是小班练习,十至十二人为一班,复习上午的内容,并反复进行口语会话练习。第一、二学期的内容相对简单,到第三学期,开始使用中国的报纸作为教材,口语练习也将难度增加为唱歌和讲故事,甚至背诵中国古诗。第四学期是最高阶段,要求学生阅读短篇的文学作品,并尝试翻译成英文。与语言培训同步还教授文化课程,第一期是地理,第二期是历史,第三期是政治和社会,第四期是综合性的国情教育。一年培训下来,程度好的学生在当时的美国就可以算得上一个中国通了。

在接受汉语培训的数千名美军士兵当中,日后最为学界所知的是明史专家牟复礼(Frederick W. Mote,《剑桥中国史》明史卷的主编),他与中国结缘很大程度是由于“二战”。一九四二年底,由于战争形势的发展,二十岁的牟复礼离开刚刚上了一年的大学,应征入伍。当时美国军方急需中文人才,牟被选中派到哈佛大学接受为期一年的培训。此后他作为情报员前往中国工作,无论是在昆明和国民党打交道,还是在张家口和共产党接触,他的汉语能力都得到了中国同行的赞赏,这显然得益于他在哈佛时打下的坚实基础,当时主持中文教学的是赵元任,使用的是赵专门为这批军事学员编写的教材《国语初步》(Mandarin Primer)。牟复礼后来还将这一教材长期用于自己在普林斯顿大学的教学中。

在这一培训中诞生的另外一部有影响的教材是顾立雅(Herrlee G. Creel)主持编写的《报刊汉语》(Newspaper Chinese,一九四三年芝加哥大学出版社出版)。为了帮助学员更好地阅读中文报刊,顾立雅和同事发明了一种循序渐进的归纳法,效果相当不错。顾立雅最初没有被政府借用,而是留在芝加哥大学负责培训项目,一九四三年项目结束后他也来到了华盛顿,直至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后才返回母校。

在为国家服务方面,来自哈佛大学的费正清(John K. Fairbank)可谓捷足先登。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四个月,他就被征召到战略情报局远东部工作,一九四二年九月被派往中国担任该局的驻华代表,直至一九四三年十二月,回国后他调往陆军情报局远东部工作。在重庆一年多的时间,费正清做了不少事情。作为情报局官员他的分内工作是搜集战时中国和日本的情报,向国内汇报。此外他还兼任美国国会图书馆的驻华代表,主要工作是将中国的出版物,特别是学术出版物,拍成缩微胶片寄回国会图书馆,同时也帮助使馆向后方的中国高校和研究机构分发美国学术著作和科技文献的缩微胶片。抗日战争爆发后,中美之间的文化交流被迫中断,迁移到西南地区的中国学人无法接触到美国最新的学术出版物,“珍珠港事件”后,美国在对中国进行军事、经济援助之余,也没有忽略文化层面的工作,特别于一九四二年一月在国务院对外文化关系司下设立了对华关系处,全面负责战时与中国的文化学术交流。费正清的夫人费慰梅(Wilma C. Fairbank)结束了自己战前全职太太的生活,成为这个新机构的第一位雇员。费正清在重庆分发的缩微胶片正是费慰梅在华盛顿组织人制作的,两人虽然天各一方,但却是文化战线上最亲密的战友。其实对于费正清来说,他更感兴趣的也是文化交流,通过这项工作他再次见到了自己早年在中国留学(一九三二至一九三五年)时的老朋友梁思成、林徽因、金岳霖、陶孟和、陈岱孙等人,以及西南联大、中研院的一批学者,这批中国精英在大后方艰苦乃至贫困的生活场景让他触目惊心,并为他们坚持学术研究的执著所感动。他到中国伊始便开始多方联络,促使美国学术团体理事会、哈佛燕京学社为这批学者提供薪金补贴,另外他说服驻昆明美军司令拨专款聘请中国教授发表讲演。除了官方途径,费正清还通过私人渠道为他们提供食品和药品,有时甚至是钢笔和手表,在当时物资紧缺的情况下,一支美国派克钢笔换来的钱可以够一家人两三个月的生活支出。

在重庆时,费正清接触最多的自然还是国民党的各级官员,一年多的实地考察给他的最大感受是,国民党气数已尽,他后来在《回忆录》(Chinabound)中明确指出:“蒋介石作为国民党政权的象征和中心,在一九四三年后期已失去了中国知识阶层的信任和忠诚。”也正是在一九四三年下半年,费正清开始接触以周恩来为代表的中共,并很快和周的助手乔冠华、龚澎成为好朋友。乔、龚当年十一月结婚时,费正清特意送给新郎一套西装表示祝贺。虽然时间短暂,接触的人也不多,但费正清很快在中共党员身上觉察到了一种新的力量,一种代表未来的力量。离开重庆时,他对中共的好感已经相当明确了,此后这种好感伴随了他的一生。

对中共抱有好感的汉学家绝不止费正清,他的老朋友拉铁摩尔(Owen Lattimore)有过之而无不及。就在费正清一九四二年秋抵达重庆后不久,拉铁摩尔辞去了蒋介石顾问一职,他是一九四一年七月接受罗斯福总统推荐而担任这一职务的(为此向其任教的约翰·霍普金斯大学请假),主要任务是及时沟通两位元首有关战争发展的信息并提出自己的建议。“珍珠港事件”前,他多次提请罗斯福加大对中国的援助,其时罗斯福关注的焦点是欧洲战场,特别是英国。对于蒋介石,拉铁摩尔和费正清一样,赞成巩固国共统一战线,反对蒋介石利用美国的援助遏制共产党,并为内战做准备。一九三七年拉铁摩尔曾访问过延安,见过毛泽东等中共领导人,这样的经历在当时美国学院汉学家中是绝无仅有的,这也是他被罗斯福选中的原因之一。一九四二年初,严重的痢疾迫使拉铁摩尔回美国治疗和休养,十月他返回重庆后不久就提出了辞职,因为他感到自己能发挥的作用已经很有限了,“珍珠港事件”的爆发比任何言辞都有力地说明了中美同盟的重要性,而蒋介石希望美国打败日本,自己保存实力准备打内战的态度也不是轻易能够说服的。一九四二年十一月,拉铁摩尔和宋美龄同机离开了重庆,宋美龄此行的目的是到华盛顿展开夫人外交,拉铁摩尔则经华盛顿来到了旧金山,开始负责美国战时新闻局在太平洋战场的广播和宣传工作,他坚守这一岗位直到一九四五年春,此时“二战”已胜利在望。

战争期间由于忙于为国服务,学者们大都没有时间进行学术研究,藏之名山的事业只能暂时搁置。“二战”期间最大的汉学研究成果是一个集体项目,毕乃德、费正清等人均参与,这就是由国会图书馆东方部主任恒慕义(Arthur W. Hummel)主编的《清代名人传略》(Eminent Chinese of the Ch’ing Period, 1644-1912)。该书收录清代近三百年间约八百位著名人物的传略,分两卷,分别于一九四三、一九四四年在华盛顿出版,出版后在国际学术界产生了广泛的影响,一直被列为重要参考书。胡适在卷首的序言中盛赞这本书:“作为一部近三百年的传记辞典,在目前还没有其他同类的著作(包括中文的著作在内)能像它那样内容丰富、叙述客观并且用途广泛。”二十多年后,费正清在其主编的教材《东亚的现代变革》(East Asia, the Modern Transformation)一书的《阅读书目》中称《清代名人传略》为“清史研究不可或缺的参考书”。《清代名人传略》的出版也为后来两部同类的传记辞典树立了榜样:四卷本的《民国人物传记辞典》(Biographical Dictionary of Republican China, 1967—1971年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陆续出版)和两卷本的《明代名人传》(Dictionary of Ming Biography, 1976年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出版)。

恒慕义虽然留在自己的原单位,但时刻关注战争的发展,他的另外一大贡献更加值得表彰。一九四一年,为了防止日本人的劫掠,他协助中方将北平图书馆的近三千种共计两万册善本书运抵美国,并拍成缩微胶卷。这批运美进行复制的书籍包括宋、元本约两百种,明版近两千种和稿本五百余种。这些书大都是宋、元、明、清历朝内阁大库的存书,是当时北图所藏善本的精华。这批珍贵文献抵美后被拍成缩微胶片一千零七十二卷,底片存国会图书馆,复制的全套胶片则为世界各大图书馆所购买和收藏,北图作为文献的主人获赠三套。战后北图要求美方归还原物,但由于历史原因,这批文献于一九六四年应台湾“中央图书馆”要求运回代管,现寄存台北故宫博物院。

“二战”期间有几位美国学人遭遇牢狱之灾,可以说是最不幸的了。赫芙(Elizabeth Huff)是其中之一。她于一九三五年开始在哈佛大学攻读汉学研究的博士课程。一九三八年她获得哈佛燕京学社奖学金,在日本京都大学进修一年之后,于一九四○年九月来到北京留学。赫芙原计划两年后回哈佛拿学位,但一九四一年底“珍珠港事件”爆发后,她被日军拘捕,并送到恶名昭著的山东潍县集中营关押,直到一九四五年十月才返回北京,而回哈佛已经是一九四六年了。一九四七年她获得哈佛博士学位,比原定计划整整晚了五年。在赫芙之后来到中国进修的海陶玮(James R. Hightower)、芮沃寿(Arthur F. Wright)、芮玛丽(Mary C. Wright)都遭遇了同样的命运。

集中营不仅浪费了学者们的时间,也使他们与世隔绝,无法了解外界的信息。海陶玮还算幸运,一九四三年日美交换战俘时得以回到美国,芮沃寿、芮玛丽夫妇则更为不幸,直到“二战”结束才获得自由。芮沃寿回到北京后发现战争期间在北京出版了不少汉学研究成果,但因为战争,这些成果不为外界所知,于是他决定写文章予以介绍。这就是后来发表于《哈佛亚洲学报》第九卷(一九四七年)上长达五十七页的论文—《1941—1945年北京的汉学研究》(Sinology in Peiping, 1941-1945)。文章介绍了战争期间在北京出版和即将出版的有关中国研究的专著、期刊论文、工具书等。论文录自在北京出版的中外文期刊—《中德学志》、《辅仁学志》、《汉学》、《华裔学志》等。芮沃寿在说明自己的写作目的时说:“显而易见,战争中断了中西之间的出版物交流,使我们无法及时看到双方的研究成果。因此我希望本文能够帮助西方学界了解这几年在北京的中外学者在各个领域所取得的成绩,避免重复劳动。”为达到这一目的,芮沃寿不仅给出了论著的题目,还为每一部作品做了简单的提要。举一例以明之:“卫德明(Hellmut Wilhelm)著 《中国历史》(Chinas Geschichte), 二○八页,北京法文书店一九四二年出版。该书是作者的讲演录,在十篇讲稿中作者考察了中国从上古到清朝灭亡的历史。附有参考文献和朝代列表。虽然该书的内容主要是面向普通读者,但对于汉学研究者来说,其中不少观点是很有意思和挑战性的。”芮沃寿原本打算给出每本书的价格,但发现不切实际而放弃了,“因为政治、经济的不确定因素使北京的物价每天都在变动,所以很难确保现在给出的价格会和交通、通讯恢复后的购买价格一致”。从中可以看出抗战结束后中国国内情况的不稳定。

从芮沃寿的文章来看,战时在北京最活跃的是德国汉学家,他们在整个战争期间自始至终都能继续从事汉学研究,此外一些中国学者也没有放弃,他们在困境中努力坚持着自己的学术工作。这篇评论性的文章充分说明芮沃寿已经弥补上了因战争而荒废的时间。

进集中营固然不幸,论文丢失同样倒霉。芮沃寿的哈佛同学柯立夫(Francis W. Cleaves)是“二战”中经历最奇特的一位。他大学毕业进入哈佛研究院后开始钻研蒙古史,一九三八年获得哈佛燕京学社资助来到北京留学,师从比利时传教士、著名蒙古学家田清波(Antoine Mostaert)神父。柯立夫一九四一年准备回哈佛执教前把写好的论文邮寄回美国,不幸遇上太平洋战争爆发邮件遗失,只好着手重写。不可思议的是,这篇丢失的论文战后居然在日本神户找到了。与失去的相比,柯立夫得到的应该说更多,在北京期间,他在学习之余购买了大批满文、蒙文书籍和档案。当时大量的旗人家道中落,加上战事频仍,急于出手这些资料,柯立夫便利用这个机会大批廉价收购。这些资料最终归入哈佛燕京学社图书馆,令该馆的满文收藏居美洲之首。一九四二年柯立夫以重写的研究蒙古碑拓的论文获得哈佛博士学位,此后不久他就应征入伍,加入了美国海军陆战队。“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柯立夫不愧是研究中国边塞的,才有这种投笔从戎的气概。“二战”后他回到哈佛继续做书生,逐渐成为美国蒙古史研究的权威和奠基人。

猜你喜欢
费正清哈佛
刍议费正清的中国史研究
费正清中美关系史研究中的实用主义
85%哈佛新生反对特朗普
费正清《中国的思想与制度》述评
费正清对延安时期中共群众路线的解读
哈佛讲堂里的狗
哈佛讲堂里的狗
“哈佛模式”:成功的最佳资产
美国汉学家费正清的中国情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