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稳亚
纪慈恩会永生铭记撕裂她人生的那一天。2007年2月19日,寒风凛冽,好友默默的追悼会来了很多人。他们悼念的是一个正处花季就凋零了的生命。有人在抽泣,有人在窃窃私语,这时可怕的一幕发生了,亲友围着从荷兰将默默的骨灰抱回来的纪慈恩,骂她忘恩负义,不得好死,他们撕心裂肺地朝她喊:“你是凶手,是你杀了她!”……
一份可怕的“生死协议”
19岁那年,纪慈恩孤身来到荷兰,只为见默默最后一面。她与默默在山西太原的一个小城镇长大,亲如姐妹。2007年,在荷兰当交换生的默默被查出肝癌晚期,她希望纪慈恩陪她度过最后的时光。
纪慈恩申请休学,赶赴阿姆斯特丹。可到那后,她发现被最好的朋友“骗”了。原来,默默只求不再被病痛日夜折磨,由于安乐死在荷兰是合法的,她想让纪慈恩签署安乐死同意书。
默默的父母很早离婚,她由奶奶养大,十几年都没见过父母,上大一时奶奶又去世了。荷兰认可事实关系,即使有血缘关系,常年不生活在一起,也不会受法律认可。纪慈恩4岁起就跟默默在一起,所以她是默默最亲的人。
面对生死抉择,纪慈恩内心经受着煎熬。她鼓励默默,“你会好起来的,你还要成为最美丽的新娘……”但默默已经绝望,为了让纪慈恩看到她有多疼,她拒绝吃麻醉药。有一次,纪慈恩目睹默默最疼的时候,用牙咬自己的胳膊,满嘴是血。
纪慈恩抱着她流泪。默默央求着,我求你了,为我做最后一件事——放我走吧。在万般无奈下,纪慈恩狠心地点了点头。
在签字仪式上,医生没有想到是一个19岁的小女孩来做这件事情。原本默默青梅竹马的男友要与她一起去签署安乐死同意书的,但是在签字当天,他“失踪”了。
默默去世后,纪慈恩几乎每天都在哭。追悼会上,人们窃窃私语,说纪慈恩签署了安乐死同意书。一个人,两个人……所有人都谴责她。
追悼会后,纪慈恩就再没有说过话,她每天躲在屋子里,不和任何人打交道。那一年,纪慈恩被确诊为PTSD(创伤后应激心理障碍),一种“自闭症”。
一个秘密的“约定”
纪慈恩自闭了一年,直到一天,从加拿大回国的沈扬找到她。沈扬是默默的同窗好友,也是精神科医生。
沈扬琢磨了好久,提出一个特殊方案:遇到巨大心理创伤后,把病人带到特殊的地方,比如养老院、孤儿院,异常环境可能会让封闭的心灵打开,但病情也可能加重。
刚开始纪慈恩的母亲不同意,她觉得太冒险了,直到女儿的情况变得更坏了,她决定赌一把。她带着纪慈恩来到北京的一家孤儿院。走进孤儿院,纪慈恩觉得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她那时非常自卑,但在这里,所有人都是“弱者”,没人说她、责备她,她就像找到了避风港。一次,她看到一个孩子在翻垃圾箱,心急的她突然听到自己嗓子里发出沙哑的声音。
对心理治疗,纪慈恩做了一次就拒绝了。过程太痛苦,需要不断回忆,就像在伤口上开刀。复述往事时,她一次次陷入崩溃,语无伦次,甚至将自己撞得头破血流。
直到一件让她悔恨的事发生。纪慈恩的姥姥每天都爬六层楼来看她。一次,姥姥摔了跤,而纪慈恩目睹了这一幕。那时,她才发现母亲的头发也白了。纪慈恩哭了。
除了自救,这世界上并没有其它救赎。纪慈恩给沈扬发了一条短信:“好吧!我按照你的意思去做,我一定要好起来。”
孤儿院的守护天使
开展心理辅导的同时,纪慈恩继续在孤儿院当志愿者。
纪慈恩爱上了一个小女孩。她叫开晨,三个月大时被父母遗弃。有位阿姨捡到了她,一直养到她5岁,养不起了才送到这里。她很孤僻,不说话,但喜欢坐在纪慈恩旁边,什么也不做。纪慈恩也不说什么,看见她就笑。两人坐在一起,就觉得自己是安全的。
纪慈恩每天都来看开晨,而她封闭的心灵也慢慢打开。但后来,纪慈恩发现开晨太依赖她了,融不进周围的世界。她明白了,个人的爱是自私的,开晨更需要大家的爱,纪慈恩开始引导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在纪慈恩的努力下,有对美国夫妇愿收养开晨。一个健全温馨的家,是开晨最好的归宿。
走的那天,开晨躲在房里哭。纪慈恩以为她是因不可知的未来害怕,开晨却说:“如果我走了,就没机会回报你了。”纪慈恩哭了,“你的回报,就是用我爱你的方式,去爱天下所有人。”开晨使劲点头,被守护的孩子已经长大。
纪慈恩第一次看到乐悦时,她骨瘦如柴,有人走近时,她就抱头蹲下,大叫。更让人痛心的是,乐悦是7岁被遗弃。7岁,意味着她对被父母遗弃有完整记忆。她可能一辈子带着仇恨活着。
她还有捡垃圾吃的习惯。纪慈恩掏出零食,交换她从垃圾桶里掏出的半个苹果,她还恋恋不舍。
纪慈恩疼惜她,不停地告诉她,这儿非常安全有爱。经过七个月努力,乐悦渐渐与其他小朋友接触。
后来,乐悦有了收养家庭。走之前,乐悦送给纪慈恩一个自制风筝,上面画着妈妈和孩子。乐悦说:“我知道,生我的爸妈爱我,他们没钱治病,才放弃我。领养我的爸妈也爱我,所以给了我一个家。你和叔叔阿姨们爱我,所以帮我找了一个家。”纪慈恩紧紧抱着她,她多希望一生都在问“妈妈为什么不爱我”的默默,也感受到这个拥抱。
这些年,纪慈恩抚摸过很多幼小的身体,用歌谣安抚了许多不安的灵魂。有人说她挽救了孩子们,她却觉得是孩子救了她。两年后,她再去做精神鉴定。医生说:“你痊愈了,真是奇迹!”
而这时,沈扬才说出与默默的秘密约定。默默去世前,曾告诉她:“我很自私,对慈恩很残忍,但也没别的办法。我想她日后可能会有心理上的问题,请你帮她渡过难关。”
让老人安详离开
为了弄明白曾经打败自己的“敌人”——死亡,纪慈恩开始关注老人临终关怀服务,为此她去了台湾慈济医院。
生命的终结,人会卸下对于尘世的牵挂,但有一些老人却因为曾经的错误而抱遗终身。而临终关怀能做的就是倾听和关怀,让老人安详离开。
宗爷爷是纪慈恩遇到的第一个,也是最特殊的一个临终老人。他曾是大学教授,也是慈济医院最老的员工。但宗爷爷却一直说自己是个坏人。
原来,一次教学事故让他负上高额债务,遇人不淑,他沦为吸毒者,因为不想拖累家人,他离家出走,却撞死了阻止他出走的女儿而进了监狱。即使他受到了惩罚,但却应了一句话,人生最大的惩罚就是——全世界的人都原谅了你,唯独你自己不能原谅自己。
纪慈恩在他的病床前陪伴和倾听,每当说起往事和去世的女儿,宗爷爷脸上就现出痛苦的表情。“爷爷,谁都犯过错,你不必把自己的错扩大化。我们可以去恨一个罪大恶极不知悔改的人,但是无法去恨一个天天在忏悔的人。我想,不管是您的女儿还是您的妻子,他们从来没有真正怨过你,他们那么爱你。”纪慈恩是多么希望眼前这个奄奄一息的老人能走出自己的地狱。听了她的开解,宗爷爷仿佛是被感动了,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嘴里还不停地喊着,孩子……孩子……是在呼喊他的女儿,也是在呼喊纪慈恩。
宗爷爷去世后,护士交给纪慈恩宗爷爷留下的卡片,上面歪歪曲曲写着:我的孩子,好人一生平安,珍重!
纪慈恩在临终关怀中学会放下,也开始重新反省人生,她见过有的老人一边打麻将,一边吸氧,第二天去世时,脸上依然是安详的笑容。她陪伴104岁的老奶奶,听她说故事。在陪伴中,她开始明白其实真正可怕的并不是死亡本身,而是我们对于死亡的看法。
纪慈恩将志愿者的工作坚持下来,成为亚非儿童教育救助会中国部部长,So China农村地区产检帮助计划项目发起人,她开启了公益的第二人生。
2014年,纪慈恩决定故地重游。她再次回到荷兰,来到默默去世的病房,她放下行李,安静地躺在那张床上。感受着七年前的一幕幕,纪慈恩已安然地接受曾经的一切。“七年来,最大的收获就是,我与曾经的我握手言和。”
责编/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