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稻草上

2015-09-10 21:14周志国
湖南文学 2015年9期
关键词:稻子稻谷稻草

周志国

我的故乡在巴陵河西。每年要收割两茬黄熟的稻子,一茬在烈日炎炎的七月,一茬在秋高气爽的十月。一俟稻子黄熟,无论男女老幼,能够挥动禾镰的人都得下田了,他们披星戴月,低头弯腰,挥汗如雨,将满畈的稻子割倒,然后担回家一层层铺在自家的晒谷坪里,再牵着一头壮实的牛,让它拉着比水桶还要粗壮的石磙在坪里反复碾压,将稻子与稻草分离,等掀走蓬松松软踏踏的稻草,就留下了一地金灿灿硬绷绷的谷子。

俗话说,母凭子贵。当稻子与稻草还没有分离的时候,庄稼人是舍不得一穗稻秆遗落在稻田里的。我们小的时候,还不会割谷,生产队长就派我们一帮小家伙专门在收完了稻子的田里拾稻穗,天快黑了,抱到大集体的晒谷坪过秤,按重量记工分,年终参与分红。可是,当稻子跟稻草成为了两样东西,稻草就被掀到晒谷坪的坡下去了,即便是天要下雨,人们抢进屋子的只是稻子,至于稻草,就任由风吹雨淋了。每每见到这般情景,总让我想起“草菅人命”“弃如草芥”一类的词汇,这里的“草”,或许指的就是稻草。

其实,我是不这么看待没有了谷粒的稻草的。因为,我的人生启幕,是在用稻草盖顶的屋子里,是在用稻草搭成的舞台上开始的———我出生在稻草铺絮的床上啊!并且,还是在这稻草铺絮的床上长大成人及至成亲成家,我与稻草的情缘一世难了。

于是,在我的记忆深处,睡在稻草上,总会想到嘴衔稻草小憩半刻的庄稼人,在稻草堆里钻山打洞的孩子,以及自己与稻草有关的童稚故事、温馨场景。

二十九岁时,我撇下父母妻儿独自离开河西,来到了河东的城里谋生。但是每年春节假期,我都雷打不动要回乡下老家。即便是大雪没了膝盖,爬也要爬回去,回到乡下,回到父母的身边。难得的那些个夜晚,滋滋吐舌的木柴火,把我和父母亲的脸映照得红光满面,大家都敞开了衣襟,一边嗑着南瓜籽一边说话,我听父母亲说田里的收成,他们听我讲城里的故事,常常说着说着,夜就深了,不是母亲的提醒,我们总想不起该去睡觉了。

这么多年,我只要回去,都要和父亲挤在一张床上抵足而眠。记得第一个春节假期回家的头一个晚上,临到要睡了,母亲照例说被罩床单什么的,都是新洗了的,还用米汤水浆过了。父亲抢过话头,特别补充说,垫絮下面的稻草全部换了新的,是他一把一把、一层一层铺在床板上的,平展,厚实,松软,睡在上面,不得比城里的么子席梦思差。

父亲的表白深深地触动了我。我的脑海里,迅速浮现了父亲做这一切时的情景:掀开表面已经发黑的草堆,双手在草垛里翻找,视线在草把间探寻,把颜色金黄草梗直溜的拉一把出来,一只手捏着草尖处,另一只手的五个手指张成梳子样顺着草身一次次往下撸,袍叶撸干净了,手上就剩下了金黄的草梗。看看撸得差不多了,就顿齐了用刀切成一样的长短,然后抱到床边一层层细细地铺好。稻草铺好了,再铺上棉絮,铺上床单……看着自己精心忙活打理一新的床铺,只等自己的儿子回来。老人家的幸福像蜜汁样从心底里往周身流淌,甜得自己的嘴角都忍不住咧了开来。

“睡。”父亲一声令下。我脱去臃肿的棉袄,钻到被窝里傍着父亲躺下去。瞬间,一股最熟悉不过的田野气息顿时向我袭来:稻草的味道,稻谷的味道,米饭的味道,泥土的味道,甚至父亲的味道……连同阳光的味道一起包裹了我。我没有说话,我调动自己所有的感觉器官一起感受,一起回味,一起品尝,重温自己生在稻草铺上,睡在稻草铺上的那些过去了的岁月与生活,让逝去的时光从我的心头一步一步再一次踩过。

我也种过水稻。收获金黄的稻谷,也收获金黄的稻草。季节熟了,把稻谷连同稻草一起收回来,脱粒,晒干,扬净,多数的稻谷卖给粮站,把够吃的稻子留给自己。想象着金黄的稻谷加工成雪白的大米去养育天下的生命,既有骄傲,也有自豪。稻谷都安顿好了,成堆的稻草则堆起来陪我们过一年里剩下的日子。稻草的用处很多,夏天的稻草农药残留少,好生保管等到冬天,将草切碎了洒上轻淡的盐水用它做牛的饲料;秋天的稻草则晒干了用它来生火做饭,或者理净了用它来垫床铺,当然,它作为庄户人家盖屋面的唯一材料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了。

自打举家搬进城里,我的生活就彻底告别了稻草。垫床的是席梦思,烧饭的是煤电气。我把自己最后收割的一季稻草野蛮地扔在了乡下,把与稻草有关的一切都扔在了逐渐淡去的记忆里。甚至好多的日子,我的梦里都不见了它的踪影。曾记得第一次睡上席梦思,那一份当了神仙的感觉是何等的美妙。两个孩子在床上玩起了“蹦极”的游戏,我与妻子则在历数稻草铺的简陋与粗糙。谁也不知道,第二天起来,我们都喊腰疼。如今想来,那是不习惯的缘故,并不是席梦思的错。我们尽管对稻草铺还存有一丝留恋,但终究是不会再到乡下去拖车稻草来垫床铺了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早已习惯了席梦思的软和,淡忘了那些与稻草滚在一起的日子。

稻草永远堆在乡下,稻米年年进了城市。稻草与世世代代的农民相伴,稻米则能够跻身于最上层的社会。每每想到这里,我就想起许多年前读到的一篇短文:“每时每刻,我们离不开土地;每时每刻,土地离不开农民。而我们的农民不仅要承负生计之苦,还得担承文化上的虚空;他们是最本色的劳动者,同时又是一个社会地位低卑的群体;他们把最好的五谷稼穑,连同自己最优秀的子弟毫无保留地拱手送给了另一个阶层;他们没有文化,但是,他们脚下的土地和手中的禾镰孕育了文化和文化人。”还记得著名学者梁漱溟说过,中国的国命“寄托在农业,在乡村,所以他的苦乐痛痒也就在这个地方了。乡下人的痛苦就是全中国人的痛苦,乡下人的好处,就是全中国人的好处。”

想起我的父母和乡亲,想起他们与稻草厮守与世无争无怨无悔的日子,我的内心总有一丝隐隐的疼痛袭来。

睡在一个农民父亲为儿子精心铺好的稻草床上,睡在一个农民父亲虽然枯瘦但却温暖的身边,我感到的只有踏实与幸福。睡在稻草上,就是睡在大地上;亲近稻草,就是亲近土地,就是亲近生命最初的源头;有父母在,我永远是个孩子;有农民在,我们就永远不会挨饿。现代化的流水线上,绝对吐不出真实的白米。养育生命的白米,是卑微的稻草用它一生的能量养育和奉献出来的。

这些道理没有人不懂。但是,懂到心痛的人如今越来越少。我的俨然已经成了城里人的两个孩子也不例外。他们把与水稻、稻谷和稻草的细节已经淡忘得差不多了。土地,农民,稻子,仿佛那是别人的事情。爷爷奶奶家的稻草铺之于他们,是绝对产生不了太多的亲切或是感动的。甚至,他们早就忘记了如何用稻草编织金黄的海螺,如何用稻草搓成长长的跳绳,当然,更不相信他们的爷爷曾经穿过用稻草织的鞋……他们躺在温软的席梦思上,农民和土地,稻谷和稻草,早就在梦境之外了。但是,我没有灰心。只要有机会,我总要带上两个孩子,在生长水稻的季节里,回去,去到田野,走入田间,我们一起去抚摸水稻,亲近水稻,一起去寻访水稻的主人。

那个静谧温馨的冬夜里,我睡在稻草上,躺在父亲的身边,我感到异常的踏实与香甜。闭上眼睛,我仿佛看到广袤的田野里,翠绿的禾苗翻起了金黄的浪花,从金黄的浪花里淌出了白米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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