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其林
夜深了,已经接近黎明。
乡下的夏夜,很难静得没有一点声音,我从断断续续传来的虫鸣声中,似乎闻到了窗外那一片泥土的清新。凉爽的空气,微薄的月光,埋伏在泥土里、池塘边的小虫那声声活泼勾人的叫声,都没能让我走出门去。在我看来,亲人朋友间欠点钱,赖点都不是什么大事。可欠下一笔情债,就算想尽办法,也总是会在自己的心里安居下来,不管怎么都难以拆迁。今夜,我突然发现自己欠下了外婆一笔写债。
母亲感冒了,昨天下午,我抽空带她去医院打了点滴。今早起来,出门上班,细心看了一下,母亲确实好了,就出了门。下班回来,因为星期五,转了个弯,到学校带上了儿子回家。母亲一见我们父子俩从车上下来,脸有喜色,说:今日想起你的外婆,九十一岁,到死都是独自一个人过,想想都哭了。外婆过世五年了,在这五年来,母亲说得最多的事是打麻将,很少提及外婆的。
外婆到死都不知自己的出生地在哪,只记得家门口有口池塘,家里的兄妹挺多,那地方的人喜欢吃“唆螺”;也不记得自己的亲生父母长什么样子,就连自己姓什么,她也不知道。在外婆的记忆里,她有个干娘在浙江,在民国时期她与干娘相依为命。干娘姓陈,她也就姓陈。那时为了生计,她经常去兵营卖烟。一天,任营副的外公叫士兵把她堵住了,不让她走,她只好就范,嫁给了外公。在随外公征战的那些年月,外婆被作为长官太太,送进了培训班,才识了点字读了一点书。解放前夕,陈明仁起义投诚,外公就在这些部队里。解放后,也许是外公官级太低,没能继续留在部队,回到了株洲老家姚家坝。舅父是抗日时生的,母亲排在第二,母亲出生那天晚上,全城都放爆竹,正是日本人投降的那日。陆陆续续的,外公外婆生了一个儿子、五个女儿。在我的记忆里,外公外婆经常扯皮打架,外婆手里不是火铲子,就是铁火钳。外公坐在大门前,总要躲着半个身子对骂。那年,我还很小,外公被人陷害,说是破坏集体,受不了批斗,上吊死了。外公最疼母亲,母亲哭得没天没地的,父亲搀扶着,那段悲伤的影像,至今都保存在我的脑海。
这几十年来,母亲在我面前有谈不完的话题,都是小时候吃不饱,饿。为了能吃饱,为了自己有个好前程,舅父只有十五六岁就去了萍乡煤矿挖煤。这一走,舅父真的成了萍乡人,几年后,从煤矿走进了萍乡电焊条厂。舅父最为风光的时候,是当上了车间主任。舅母也是株洲姚家坝的,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被舅父弄进了萍乡城。孩子,老婆,五口人全被转了城市户口,还分了三室一厅。舅父一家准备离开姚家坝的那些日子,不管舅父如何劝说,外婆就是不走,要守在姚家坝独自过。母亲说:外婆不去萍乡,是因为舅父还有个大儿子,两岁时,外婆在生产队猪场煮潲,不小心让熟潲把舅父大儿子的胸脯给烫了一块,没治好,死了。外婆一直觉得对不起舅父!现在想想,外婆不离开与外公一同盖的那栋土墙屋,与她那些无家可归、四处流浪的经历有着很大的关系。外婆对自己的晚年早做了安排,所以我最小的姨娘才会嫁在本地一户离外婆不远的人家。
从此,外婆就是一人独守着她与外公盖的土墙屋。记得她七十多岁时,有天姚家坝小姨娘突然传信来,说外婆摔了一跤,把腿摔断了。母亲听到消息,火急火燎地赶了过去。听母亲讲,舅父想了很多办法,要把外婆接到萍乡去,外婆还是不去。治腿,也要在姚家坝。治了一年多的光景,总算能下地走路了。不过,外婆从此走路一瘸一拐的,还要依靠一根拐杖,继续住在那土墙屋里,独自过着自己的日子。有次,母亲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外婆出事了,放心不下,就要我去看看。那是个不热的天气,我到外婆家已近中午,在路上就见到外婆杵着拐杖在井边,一只手提着水,一小步一小步缓慢地挪动着。外婆那份咬着牙的坚毅,让我落泪。
在我的心里,外婆是能在关键时刻给人一股子力气的人。在我人生最为灰暗的时期,我躲在外婆那里住了些日子。我那时年轻,心里的事估计都写在了脸上。那天,外婆突然拉着我的手,左看看,右抓抓,用力地捻,说:其林呀,放心,你的骨头就不是干苦力的骨头!说这话的时候,外婆很干脆利落。也从那时起,我才知道,我们民间还有一门相术,叫“摸骨”。我最后一次见外婆,是在她九十大寿那年,外婆在那天晚上又一次拉住了我的手,照样抓抓、捻捻,对我说:其林,你外婆这世人,娘家不知在哪?父母不知在哪?今后你的文章里面可一定帮外婆留下些什么!
外婆九十岁了。舅父、母亲、几个姨娘都劝外婆去萍乡,为这事几兄妹还扯了皮,都骂舅父心不够诚,是个不孝子。外婆不管她们怎么闹,就是不去,还说:没几天了,没什么好去的,埋在这,这是我的家呀!一年后,外婆病了,舅父,母亲,几个姨娘都去了。治了半个月,病情越来越重,没几天外婆就离开了人世。我从外地赶回来,再赶过去时,才获知外婆没来得及等我们这些外孙,已经走了。母亲见到我,哭着对我说,外婆是绝食死的。最后的几天,不管儿女们如何叫她,她只睁睁眼,看看,就是不答应,嘴巴闭得紧紧的,不进一片药一粒饭,也不喝一滴水!在外婆人生最后的一刻,她才张开嘴,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叹息……
父亲的语录
十几年了。父亲离开人世的时候,我离开学校还没几年,肩膀还扛不起生活里一个看似平常的担子!上头虽然有哥,他也是十五六岁就离开了家,读高中、读大学,那些经历在他自己看来都是苦差事,所以对于家里的事情从不过问。因为父亲为了他能好好读书,也从不让他接触这些繁琐的家事。这样一来,他形成了一个观念,在我哥的眼里,家里那些事情比他读书、比他在外的事情容易许多。
按祖辈传下来的说法,一个人死,是要有崽送终的。送终的意思除了子女尽孝之外,还有一层意思,就是一个人要永远地离开了,会有一些后事交代。那年,哥大学毕业已有几年了,分配在北京工作。春节时,哥回是回了醴陵,只是与嫂子一起,没回家过年,也没去他的岳父家,而是守在了嫂子教书的学校,与家相隔有十多里路。为这事,整整十多天,父亲都是闷闷不乐的,叹着气,说了很多话。我记得那年正月初五傍晚,他在门口来回踱步,我蹲在台阶上,他突然对我说:“其伢子,我再也不会做蠢事了。”我明白父亲这话的意思,就是认为他对我哥投入得太多,我哥却没把这个家放在心上。在这年正月的初十清晨,他倒在了后山上。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人世,含着笑,眼窝摇晃着一泓泪水。
在这十几年里,我总是会有意无意地去思考父亲为这个家付出的点点滴滴,总想着给他老人家的一生一个公正的评价。有一个印象是无法磨灭的,在我与他共同生活的二十余年里,他对待孩子、对待我母亲就是一个暴君!他能在寒冬腊月的深夜把我们赶出门去,也能在倾盆大雨时,先把自己的儿子打上一阵耳光,再往儿子瘦小的手中塞上一根打狗棍与一个缺边饭碗。作为儿子,只能抹着泪与雨水,在迷茫的大雨中寻找着悲伤的前程。父亲不管是把我们赶出门,还是把自己儿子打着逼去要饭,他每次总是会在长吁短叹中为我们去打开大门,或是在气醒之后,冒着大雨苦苦寻找自己丢失的儿子。他的一生更多的时候是在埋怨,儿子不听他的话,老婆不听他的话。在我哥结婚时,他写了一副他自己认为最中意的对联贴上房门边:“父令子尊家业兴,夫唱妇随人事好”。
父亲暴是暴了点,一米五几的身高,八九十斤的身子,用心处理着生活中一个接一个的事情。他五十五岁之前,都没病没灾的,却突然病倒,在接下来不到两年的光景里就离开了人世。父亲病倒时,医生从手术室拿出来的那个衰竭了、只有拇指般大小的肾,我是终生都不能忘记的。我想,没有几年十几年的功夫,一个好好的肾不可能衰竭成这样。这些年,一想起父亲经常在我们面前挺挺腰、咬咬牙的样子,我的眼睛就会含满泪水。有时我也会想起父亲从小就教育我们的一句话:“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结果这句要人吃苦的话,让父亲早早终结了自己的人生。
因父亲望子成龙心切、暴躁起来不讲情面的性格,使我有过一段不堪回首的流浪经历。身上没一分钱待在广州,后又去了深圳。因为我的年龄小,始终找不到工作,那段时间,让我懂得了什么叫真正的饥饿———只要见到能吃的,捡起来就会往嘴里塞,不管是在路边,还是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那时,我才知道,晚上为占个桥洞睡觉,也要靠自己的聪明与智慧。那时我就写诗,诗歌对我来说,更多的时候是无意的。因此,在当年难兄难弟的小本本上,至今还存有我那时冒出的几个诗句,他们乐意带着我的诗歌去浪迹天涯。一开始我自学文学,父亲是反对的。他反对最直接的动作,就是在我写稿的时候,突然出现在我身后,把灯一关,摸着黑走了,给我留下满屋子急匆匆的脚步声。我发了稿子,一些好心编辑给我回信,他总是会“哼”两声,扔给我不屑一顾的眼神。一直到我拿到大专文凭,又收到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作家班的通知书,父亲才逐渐转变对我的看法。也是他离开人世的那一年正月,他在我姐家,才同我姐说:“看来我的这个满崽是个成大事的料!”
父亲教了几十年的书,在学校处事随和,很少发火。他讲的隋唐、呼家将、薛仁贵至今都在他的学子中流传。因为他讲故事有他自己的创造性,从不照本宣科。
“万事开头难”,是父亲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不仅感染了我们几兄妹,也感染了他的许多学生。我在几个散文里都写过,父亲腰部一连割了两个口子,动了手术,还没拆线,只有七天就去了学校上课。有父亲“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与“万事开头难”的教诲,这两句经常性输入我们脑子里的话,让我们兄妹都养成了特能吃苦的性格。
在我看来,“万事开头难”这句话,有很大的欺骗性,只是激励人遇到困难时不要放弃。其实事情的难往往在事情开了头之后的过程中,因此才有“创业难,守业更难”这句经典。不过父亲还在我们脑子里死贴了那句“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语录。这些年以来,我一直觉得,我那个暴君父亲,用他自己的亲力亲为,给了我们兄妹留下了一笔吃苦耐劳、自立自强的精神财富。想想父亲一米五几的身高,想想父亲八九十斤的身子,想想他那个衰竭得只有拇指大小的肾,想想他的微笑与他留给我的最后那泓摇晃的泪水,我们还要得到他什么呢?